先前薛宋以指玄撥弦，雙鬢霜百的年邁儒士以一浩然氣，共同擋下了一又一的投石車拋，一撥又一撥的箭雨攻城。

無論是拋擲而出的巨石，還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不是那種氣勢洶洶的鋪天蓋地，而在于它們的集而急促。

當時盤膝而坐的薛宋，擱在雙上那架古琴的點點滴滴猩紅跡，崩斷的一琴弦，目盲琴師雙手十指的模糊，都在無聲訴說著一個事實，本就不以魄強健見長的，快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讓薛宋不要勉強，由他這個老家伙來挑起那付擔子，用老人的話說，就是絕無讓一位晚輩還是子的薛姑娘，來承擔重任的理由，如那般的年輕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間事。

年邁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覺到右手邊老友嵇六安在三位宗師陷險境后，更是當機立斷，出聲讓薛宋前去幫忙，切不可讓大規模北莽步卒太早抵達拒北城城墻之下。

年輕目盲琴師猶豫不決，雖然無法親眼看見老人的枯槁模樣，但那份將死之人的風燭殘年，那份遲暮氣息，位列指玄造詣前三甲的薛宋，如何會應不到？

心知肚明，這一走，老人必死。

不忍心。

一老一雖然短暫相逢，一場各自不問緣由的并肩作戰，但是薛宋，對這位來自遙遠舊南唐國境的年邁先生，已經視為自家長輩，也許跟老夫子趙定秀一樣會有些古板，一樣有著很陌生的那種書生意氣，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誤戰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后，強行咽下一口已經涌上嚨的鮮，在看到子抱琴起后，竭力語氣平緩地聲笑道：“薛姑娘，曾經有位被貶謫到吾國吾鄉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異鄉之前，留下很多流傳不廣的詩文，其中有兩句，老夫一定要轉贈薛宋，‘日啖荔枝三百顆’，‘茲游奇絕冠平生’，薛姑娘，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邊瞧瞧，若說不樂意賞景，可那在北方昂貴如黃金的荔枝，在咱們那邊，也就一斤幾十文錢的事兒……”

說到這里，程白霜猛然跺腳，勁地底極深，抬臂揮出一袖，如書法大家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然后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幾聲，息過后，緩緩說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實以后不妨找位讀書人做白頭偕老之人，雖說平時難免言語泛酸，可最不濟家中無需買醋嘛。”

已是背對老人的薛宋，沒有轉，只是使勁點了點頭。

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視線，盤膝而坐，雙眼閉。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死填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到頭頂那場氣勢恢宏的劍雨。

強撐一口氣不墜干涸丹田的年邁老人，已是有心無力去轉頭睜眼，只能模糊應到劍雨落在薛宋那一側的北莽步陣之中，老人滿臉欣笑意。

“國家不幸詩家幸，一愿后世再無邊塞詩，再無大詩家。二愿后世讀書人，人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

程白霜最后一次抬起手臂，長袍寬袖，書生風流。

稚子牽問，歸來何太遲？

歸來何太遲？

當這一次手臂頹然落下之后，老人微，再也無法抬起手臂。

背對那座中原西北國門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數十萬大軍，老人默然低頭，寂靜無聲。

————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顆巨石，一枝床弩箭矢，落拒北城。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

距離這位舊南唐民最近的隋斜谷沒有轉頭，輕輕嘆息一聲，原本以他所站之地為圓心，二十丈之，百余道如碗口的雪白劍氣，織網，突然劍氣外擴十丈，劍氣增添六十條，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繞道前沖的持盾步卒頓時斃命，下場比五馬分尸還要凄慘。

在右側北莽步陣之中浴戰的龍宮客卿嵇六安，一劍將一名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長劈兩半，猛然回頭，怒吼道：“老書袋子！”

在這一瞬間，七八枝槍矛攢簇捅來，刀法巨匠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殺出十數步，擋在嵇六安前一刀橫抹，渾厚罡氣橫掃而去，將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斬。

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輕喝一聲“大膽鼠輩”，手中桃木劍一閃而逝，接連穿舒朗側面三名蛛網死士的脖子，一劍之威勢，仙人飛劍取頭顱。

戰場最左側，于新郎和樓荒兩位武帝城師兄弟，一人制式涼刀一人名劍蜀道，雙方齊頭并進，因為最后方有徐偃兵幫忙阻擋步陣，這對王仙芝得意高徒便徹底放心向前鑿陣。

一位半步武圣坐鎮后方，不用顧慮攔阻一事，只管埋頭殺人即可，于新郎樓荒兩人反而顯得比嵇六安三人更為勢如破竹。

樓荒劍勢至剛，劍招至簡，就像樵夫砍柴，無論北莽騎卒還是戰馬，一劍之下，絕無完整尸。

于新郎收起即將折斷的涼刀，放回刀鞘，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鳴不止的古劍扶乩，依舊輕描淡寫指指點點，于新郎兔起鶻落，神出鬼沒，不多也不，一次出劍就是一條命。雖說殺敵聲勢不如樓荒那麼恐怖，但是連徐偃兵在察覺到此人的微妙氣機變化后，都有些訝異，不愧是王仙芝首徒，于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場廝殺中破境的跡象，水到渠，自然而然，只差一線之隔，就可一腳陸地劍仙的門檻，雖說即使穩固境界后，依舊算不得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但是只要境界升至那個高度，遠不是指玄天象兩境劍客偶然領悟出一兩式劍仙威力劍能夠媲，大概就會是鄧太阿之后又一人啊。

于新郎一劍點在一名北莽騎卒的眉心，不去看那墜馬尸，躍至馬背之上，向前方，對前方樓荒沉聲提醒道：“北莽又有一千騎正在趕來，還有個藏藏掖掖的頂尖高手。”

樓荒正要說話，于新郎已經大笑掠去，“先讓我會一會他！”

最右側，正當柴青山韋淼轉換前后位置的關鍵時刻，一道快如驚鴻的影當頭砸下，勢如奔雷的一拳錘在剛要后撤的柴青山口，雖然這位名離的劍道宗師已經下意識橫劍在前，且以劍鋒對敵，希以此讓那名不速之客知難而退，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猶豫地撞在劍鋒之上！

正值換氣間隙且大戰已久的東越劍池宗主，措手不及之下，竟是被自己的長劍劍鋒傷及，所幸韋淼迅速前掠，一手抓住柴青山肩頭往后一扯，一手擋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師的第二拳。

柴青山順勢倒掠出去十數丈，口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槽，鮮涌出，浸襟。

韋淼左手握住那只拳頭的同時，因為先前右手需要幫助柴青山躲過那道劍鋒，再度出拳便慢了這名北莽高手分毫，可偏偏就是這毫厘之差，就讓那位城府深沉的險刺客占據莫大先機。

韋淼被一拳砸在額頭，韋淼轟然跺腳，只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形，是不退一步！足可見這位南詔第一高手的剛烈！

韋淼與來者一拳換一拳！

各退三步！

韋淼一拳擊中那人口，自己額頭又遭一拳。

頭顱遭重創的韋淼雙耳已是滲出猩紅跡。

模糊視線之中，那名披一雪亮銀甲的北莽武將猙獰笑道：“拳有韋淼，天下無拳？殺得就是你！”

趁著那名高大武將說話的間隙，柴青山匆忙強提一口氣，就要為韋淼扳回劣勢，可就在此時，老人聽到背后目盲琴師喊道：“小心頭頂！”

第二名形鬼魅的北莽刺客凌空而下，無聲無息，更無毫氣機波，如同孤魂野鬼。

銀甲武將的破綻，顯然是有意為之的障眼法，恐怕這才是兩位北莽武道宗師在環環相扣之后，真正浮出水面的殺招！

柴青山迅速后撤一步。

薛宋在出聲提醒的同時，手心狠狠抹過琴弦！

可是讓目盲琴師到悲憤的一幕出現了，那名刺客全然無視口炸裂的重創，好似渾然不到毫痛楚，他手中那柄一柄極其纖細如柳葉的四尺長劍，無劍罡，無劍，就那麼對著柴青山的眉心，筆直斬下！

北莽一截柳，真真正正魂不散的李首！

生死一線，柴青山依舊竭盡全力遞出了那興許會是此生的最后一劍。

直刺那人心口。

這位東越劍池的宗主，只希這一劍能夠刺那人心臟。

我柴青山死無妨，能夠多殺一人也好。

原本應該借此機會讓李首斬殺柴青山，再由銀甲武將雙拳錘殺那位氣機絮的韋淼。

那就是雙雙告捷的絕佳局面！

可是就在此刻，柴青山猛然驚覺，雖然額頭被那柄長劍抹出一條皮開綻的壑，只需要再加上些許氣力，就能破開自己的頭顱，若是再多一些勁道，將自己分尸也絕非難事。

但是那名劍詭譎至極的刺客，選擇手下留？

與此同時，正是北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銀甲武將，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白白浪費了千載難逢的出拳機會。

柴青山瞪大眼睛，饒是老人這般經百戰的劍道宗師，都到眼前畫面太過荒誕不經！

眼前這位北莽刺客懸空，雙臂頹然下垂，那柄柳葉長劍掉落地面。

一截柳李首，被后某人一只手攥住脖子，提在空中！

慕容寶鼎不敢彈，老實得不像話。

哪怕他能夠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襲紫金蟒袍！

破開云海重返人間的北涼王，徐年。

年輕藩王五指如鉤，徹底炸爛這位一截柳的氣機。

綿無骨的李首扯角，笑意森。

剎那之間，韋淼想要出拳，柴青山想要出劍，卻都慢上太多太多。

兩位頂尖武道宗師自認即便是于巔峰狀態，也無法攔下北莽第三名“刺客”的突襲。

年輕藩王后背遭一記無法想象的重擊，稍稍轉移腳步之后，整個人便繞開柴青山，轟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聳城墻。

韋淼與柴青山幾乎同時后撤。

不曾想那人本沒有追殺兩人的念頭，站在原地，向城墻那邊，冷笑道：“真是一心求死！”

你徐年沒有乖乖躲在云海之上，依靠鄧太阿的庇護來徹底平穩氣機，還敢落回戰場來救別人？！

慕容寶鼎瞥了眼站在自己邊的男人，百集。

哪怕明知是相同陣營，雙方份也不算懸殊，可是慕容寶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臨大敵，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慕容寶鼎小聲問道：“一截柳怎麼辦？”

有十八條金黃蛟龍環繞游曳的魁梧男人沒有說話。

慕容寶鼎眼神沉，但也沒有繼續追問。

拒北城的城墻下，在蔭涼的影中，背對戰場的徐年依舊握住李首的脖子，后者在墻面上，整張臉龐模糊，軀更是用碎骨來形容也不為過。

徐年笑問道：“上次攔腰斬斷都沒死，不過這次是總該死了吧？”

這名真實份極為蔽且顯赫的北莽一截柳，微微咧開，似乎想要快意大笑，卻笑不出聲來，沙啞含糊道：“我啊？早就生不如死了，有你徐年陪葬，不虧的。”

徐年哦了一聲。

李首緩緩閉上眼，如釋重負，如獲得最大解，斷斷續續道：“放心……我這次是真死了……只不過最后告訴你一個，不用拓拔菩薩幫我報仇，我李首……自己就可以，徐年，你信不信？”

徐年擰斷他的脖子，笑道：“你猜？”

隨手丟掉尸，徐年轉過，抬頭向天空。

他知道拓拔菩薩在等什麼。

先前北莽早就謀劃好的天道鎮，有兩個作用，先是消磨他的北涼氣數，這是天上仙人最在意的事，接下來順便才是摧破自己的魄，為那位北莽軍神再次錦上添花。

只因為沒有料到趙長陵為首的眾多謫仙人落在北涼，為北涼增添那麼多氣數，加上之后鄧太阿手持太阿趕至，凌空一劍斬去，使得那道只愿針對自己的柱不得不提早撤去。

至于半數天道到底在何，徐年不知道，也不在意，不過肯定與這位死絕了的一截柳有關系，差不多是李首作為引子，誰殺了這位李弼的私生子，就要惹來下一道鎮，徐年確信自己就算不主殺李首，這個瘋子也會長脖子讓自己砍，說不定李首更深一層的份，會是某位謫仙人，前世要麼是被徐驍滅國的亡國君主，要麼就干脆追溯源到了大秦之前，總之就是靠講道理便幾輩子都掰扯不清的陳年舊賬，徐年早就看開了，債多不，但既然沒下輩子了，我就在這輩子把它給解決干凈！

徐年一步一步走出影。

城上城下，只見這位離異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衫如雪。

一如當年白出涼州！

這個不再做什麼狗屁離藩王的年輕人，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后抬頭朗聲道：“徐驍嫡長子，徐年在此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