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定元永寧

三更天裏，趙虓才從前頭忙完回來。

進屋時他躡手躡腳地，給值守的宮比著手勢，們悄著聲的，生怕擾醒了早已睡下的寧悠。但黑燈瞎火地，走到榻邊兒，一沒留神一腳踢到了拐角，疼得他沒忍住“嘶”了一聲。

床上寧悠自然有了靜，醒轉來，喚了聲：“虓郎？”

趙虓懊惱，只得應。

“這都幾時了，您怎麽又熬這般晚，子吃得消嗎？”

聽聲音還帶著纏眷的睡意，卻十足關切，他心裏頭這個熨帖、個暖融。迫不及待解開袍在一邊，上了榻，安地拍拍，輕聲哄著：“忙忘了，無事，你快睡。”

寧悠瞌睡已去了幾分，挪過來鑽進他懷裏，“往後再要是忙晚了，您就宿在前頭吧。您那兒離妾這兒也不近，趕回來路程長，太辛苦。”

“幾步路的事，能有多遠？再者了，再遠也要回來陪你的。”

什麽陪呀，他就是黏得不，一日都離不得。

寧悠無奈笑笑，手搭在他膛上著，“快睡吧，明兒還要早起上朝。”

趙虓一摟住溫溫的子，就忍不住想跟來上一回。但腦袋一沾枕頭，困意便席卷而來。被窩裏被捂得熱乎氣兒十足，香味縈繞，騰地他醉暈暈地舒坦。不論何時何地，只往邊兒這麽一躺，他這心便踏實，筋骨便松乏，縱是白日裏再有天大的煩心事此刻也忘卻了。

不大會兒功夫，他鼾聲響起，寧悠才覺著自己心裏也妥帖了。

睡到半夜，醒了一回，脖頸不舒服，便來回地翻了兩次。趙虓迷迷瞪瞪地跟著醒了，夢游似的不知念叨了一句什麽，手來給把被子掖好，裹著到臂彎裏頭，又扯上了呼。

寧悠被他虎臂捆在懷裏彈不得，既沒轍又心地想，他這枝大葉的糙男人，半夜裏頭竟也有此下意識的溫一舉了。

五更天時趙虓醒了，左邊胳臂被著，早麻得沒了知覺。本來不舍得弄醒，現下也只得湊過去，吹耳朵給起來。

寧悠耳朵眼一，了脖子，迷迷蒙蒙嗔：“您別鬧。”

“著我胳膊了，還不起。”

寧悠翻個挪開，他出胳膊來，瞅著背影咕噥：“都麻了，也不起來給我，就這麽翻過去就算了？”

“是您半夜要摟著妾睡的，妾都被您得沒睡好，您還怪罪上妾了。”

嘿，這蠻蠻。趙虓見天還黑得，離著上朝還有些時間，待胳膊緩過來勁兒，便回過頭把在了子底下。

寧悠氣著推：“大清早的……您不去練著了？”

趙虓從背後來著，了幾下便悶哼聲，進去，“今兒在你上練，一樣。”

他這邊在榻上十八般武藝忙活起來，夫妻兩個纏綿得難分難舍，早把自家倆兒子丟在了腦後。

為了把兒子的魄練得結實朗些，尤其是讓二小子生病，他早起習武這習慣後來自然而然強加在倆小子上。寧悠對此也持贊態度，不論做什麽，有副好板比什麽都重要。于是趙虓每日早朝之前，便帶著他倆在前苑跑步、騎馬、箭、打拳。至練上兩三刻鐘，才趕到前頭去上朝。

此時間天正黑得濃重，早早到了演武苑的寅兒、保兒兄弟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父親的人影。倆小子借著大伴手裏的燈籠，不停地往北面崇景門的方向張，哪知道他們這不靠譜的爹今兒放了他們的鴿子。

等了快一刻鐘，還不見父親來，寅兒不肖細想就猜到緣由了，對保兒道：“爹今兒大概是不會來了。”

保兒也是個聰慧的，早想到他爹八是和娘在溫存，又把他們兄弟倆晾在這兒了。至于為何是“又”？那自然是因為這事也不止發生過一兩回了。

這個家裏娘才是爹心尖兒上的那個尖兒，他們哥仨別看平時也爹好生疼，可不論大事小事，那都得排在娘後頭才行。從順安王府到上京皇城，他們早已是習慣了。

他看看大哥：“那怎麽辦？”

寅兒道：“不等他了，咱倆練吧。”

啊？保兒還想今兒爹不來，自己能得個假放呢，哪知道大哥簡直是爹的翻版，春夏秋冬、嚴寒酷暑，鍛煉的事兒從來沒耽誤過。

只得不不願地跟著跑起來熱。

寧悠由趙虓折騰完，起來伺候他洗漱更時，才猛地想起這遭，一拍額頭，“哎呀”了一聲。

“怎了，一驚一乍地。”

“兒子不會還等著您呢吧？怎麽把他倆忘了！”

趙虓笑一聲，“你這娘當得，這會兒了才想起他倆來？”

寧悠不平：“您早想起了，就扔著他們不管？您這爹又怎麽當得？”

“等不來我就自己練唄，都那般大的小子了，還非要我帶著不？以前又不是沒有過，多大些事兒。”

寧悠氣捶他膛。

趙虓側過，指指肩膀，“往這兒捶，這兒酸著呢。”

“您當妾丫鬟得用呢！”惱著念他，用了勁兒咚咚地在他肩頭擂了幾下。

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一撇，“不行，手上沒勁兒。”

手都捶痛了，他還嫌沒勁兒。寧悠恨不得咬他一口，“您就煩人吧！惹急了妾就給您脖子上咬個牙印兒出來，看您怎麽上朝去！”

趙虓這沒皮沒臉的反而一樂，地往上湊著，“那好，快，快給我咬一口。我非得逢人就說這是你咬的，人家不問我都要湊上去解釋解釋。瞧瞧咱們大靖的賢德皇後，私底下可厲害著呢。”

他這皮子不饒人，回回都把寧悠惱得拿他沒轍，最後是連打帶催地將他從屋裏趕了出去，“快快快，上您的朝去吧，見天兒地貧！”

被掃地似的掃出門，趙虓卻樂在其中、甘之如飴得很，逗媳婦、惹兒子，人生不就這麽些樂事麽。舒坦，哉。

王淮見他笑容滿面地出門來，一瞧，喲，陛下今兒心好得很呢，忙打著燈籠引在前面。

趙虓背著手，搖頭晃腦地哼著曲兒往前頭上朝去了。

新帝登基，次年改元是慣例。

這年號怎麽定，向來是大有門道的。就以太祖朝來說，起兵推翻前朝舊制立國，卻定元“正德”，自然是為了宣示皇位得來之正、德行之正，給自己披上一層順應天道仁德的外。

不論如何，定元這事，實在是需要有著極高的政治敏。不僅要順應天意、民心、時局，現新的開端、政治意圖和治國理念，更要揣度上意，清帝王心思，堪稱是一等一的難事。

趙虓只讓中書省的宰輔們對下廣征意見、充分討論，卻沒有表態他在這上頭是什麽想法。衆臣不清他究竟是怎麽想得，自八月裏一直議論，提了不下百十來個年號供他拿主意。

有查字典、照搬前人作業的，提些什麽“元吉”、“坤元”之類中規中矩的。

這類最讓趙虓瞧不上，朝堂上就斥：“往後誰奏疏裏再提帶‘元’這個字兒的年號，別怪我請他吃板子。我用‘元’，把太祖放到哪兒？一群沒腦子的，糊弄！”

也有些是認認真真地想了，比如戶部尚書高郃就提出用“至一”二字，乃是出自老子道德經中“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為正。”此中的“一”即是“道”，以表明此朝至道之志。

趙虓中意這個，但讀之總覺拗口，暫且將其放下備選。

除此之外，亦有“至清”、“永貞”、“開平”、“大統”……還有四字的“大道廣德”、“天禧嘉佑”等等不勝枚舉。

趙虓舉棋不定，找寧悠問是什麽意見。

瞧了幾個都覺得有些說道，也不替他拿主意：“這事妾不好妄論。您拿來這些都是大臣們冥思苦想出來的，妾是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怎好憑一眼印象就決定或是否掉？那不忒是草率。”

趙虓知做事一貫以來是滴水不，也不肯隨意手朝政，只得哄著道：“沒你拿主意，但你好歹是給點建議嘛。”

寧悠才吐口：“妾覺著，您將宰輔們召集起來，把這些個年號都再論一遍，讓他們好好說道說道裏邊兒的含義和想法，看哪個最得著您的心意、最符合您的願景，就選哪個。”

“那不了以我為準了？”

寧悠蜷起指節敲他，“您這話說的，您是天子，不以您為準還以誰為準啊？”

趙虓撓撓額頭上被敲的地方，咂嘖道：“你敲老小就罷了，怎還敲起我來了？手還怪重的。”

寧悠近來檢查泓哥兒功課，聽他這也背得不對、那也背不出來，總被他氣得忍不住敲他腦袋。如今是了習慣了，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噗嗤一笑，他，“忘了忘了，順手了。”

任了兩下，趙虓把話說回來：“我總想著，這年號總歸要上承天意、下順民心，得方方面面都得兼顧到吧。我若僅憑著我的心意去定，不會有些獨斷麽？”

“您想得太多了、也把這事看得太重了，這年號說白了不就是兩個吉祥字罷了？真要上承天意、下順民心，還不是要看您如何去做？哪因這二字就能改變什麽？昔日漢武帝開創年號，還日地隨興改年號，先是見著個瑞就‘元狩’，後來封禪泰山又改‘元封’，這還不獨斷？可又怎得呢，武帝之雄才大略，恢拓土疆，照樣不是後世罕及？他窮兵黷武、竭天下民力資財以奉其政，晚年更重刑罰、窮奢麗、弄鬼神，終使民怨沸騰。是非功過，又豈是區區年號兩字能夠評說得了的？”

有這話，趙虓這顆心終是不糾結了、暢快了，笑著摟到懷裏，猛親幾口：“我有賢助如你，必能協至治！”

翌日罷了朝，他把中書省幾位宰相、副相都到一塊議論這事。讓他們把現在留下備選的這十來個年號的來源、含義都再陳一遍。

底下群臣提上來的建議，施桁就牽了個頭，巨細無地把每個年號都拆開來解釋剖析了一番。到“永寧”，因這年號是張德謙提的，他便請道：“張相親自來剖析一二吧。”

趙虓登基後不久，屈寒松因病告假了一陣，六十多了，年齡也到了，隨即也就急流勇退，自請辭相回家養老。如今中書省改換為施桁和張德謙兩人流押班知印，施桁是前朝舊臣，張德謙則是趙虓心腹。這二人都是聰明人、圓人，卻誰也不可能被誰牽著鼻子走，趙虓所期不外如此。

至于陳棠，他那渾不怕的耿直子，被趙虓塞到史臺做長，如今對著文武百火力全開，逮誰懟誰，連老搭檔張德謙都不放過，真是去對了地方了。

想得遠了，趙虓收回思緒，張德謙已說了一半了。

其實“永寧”這個年號，開始提出來的時候他是沒怎麽往心裏去的。略有些普通不說，還和東漢劉祜的第三個年號、西晉司馬衷的第五個年號都重了。

前面張德謙大約也就是說了個寓意，取天下“永安寧”之意，倒也算符合趙虓開創太平盛世的抱負願景。

只不過，接下來，張德謙才真正說到重點：“這‘永寧’的寧麽，不僅僅是天下泰寧的‘寧’，更是取了長平王與皇後的姓氏。陛下尊長平王為師，先得長平王昔日之傾囊相授，方有陛下沙場縱橫之韜略、無往之不利；無長平王之奠基，則寰宇不能平、立國不能穩；更不必言皇後輔佐陛下治理藩國十餘載，助藩國無憂、佐陛下無慮；陛下舉兵清君之側，皇後鎮守後方、保國安寧，更兼以命相護，尤有陛下今日。我國怍得衍，賴有寧氏父功勳，臣是以恩戴德之心、誠謹矜慎之敬、集千秋萬世之崇仰，凝之于一字‘寧’。故得此國號——‘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