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電梯從9樓下到F2停車場的這一點點時間里，馮牧早瀏覽了一下“威市聚焦”發布的新聞，文下網友評論果然呈現一邊倒局面。

威市聚焦：近日，兩男子互相推諉，只肯付100元醫藥費，導致癌癥老父被醫院拒收，走廊上活活被死，臨走之前艱難說出愿：我想吃個饅頭。醫生稱，我們已經盡力。子不孝，誰之過？【新聞鏈接】

hyugyugh：養兒不如養條狗系列，強烈建議大家把準備生養二胎的錢拿來養一只狗，至你倒下的時候它會去警察！

忘埃菲爾：這盛世，如你所愿。呵呵噠。

小魚幽幽：這是故意殺人罪吧，有沒有警察管一管這種醫院和這種兒子？監管部門呢？又哪去了？ 威市公安局 威市中級人民法院

風吹麼麼噠：這新聞看著真避孕。

KOO回復 風吹麼麼噠：裁判請不要搶答！

不過，一片罵聲中，還是夾雜幾個其他聲音的。

小喬澳大利亞代購：看著有些不可思議，坐等反轉。

胖胖立志要有好工作：為大V，發這種謠言不怕被追責嗎？兩個叔叔人非常好，我就是那位爺爺的鄰居，爺爺會去世也不是因為他們不孝！能不能調查清楚再發言？你這樣會害死好人的！

hyugyugh回復 胖胖立志要有好工作：假扮知人蹭什麼熱點？祝你也生倆那樣的兒子宗耀祖！

上小電，馮牧早先給醫大附屬醫院打個電話。

醫院工作人員聽介紹了份，然后抱歉地說：“您也是記者？對不起，沒有院領導的同意，醫生們不會接記者采訪的。建議您直接找到當事人家屬了解一下。”

“當事人家屬得知老人去世，鬧起來了嗎？”馮牧早問。

“沒有。”

“是不是還有其他記者來問過？”

“加上您，來了有五六撥，都是打聽這個事。病人的病和家屬信息我們是對外保的，您如果想問這些，很抱歉，無能為力。”

馮牧早點點頭，給那個ID是“胖胖立志要有好工作”的網友發了一條私信，接著騎著小電到報社所在寫字樓的門口干等著，看到不遠賣天津煎餅的小攤，饞，買了一個啃。

網友回復時間不定，知道不能被等待，做了兩手準備，如果十五分鐘后回復沒來，就先去醫院找去世老人病房周圍的病人和家屬問一問況，打聽一下老人的住。

單鷹端著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站在落地窗邊，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寫字樓外的柵欄門，進而看到一邊吃煎餅一邊傻坐在電車上的馮牧早。

一會兒后，馮牧早得到兩條回復：

“你真的是《每日頭條報》的記者？我是那位老人的鄰居，可以接你的采訪，也可以帶你去見一見老人的兒和妻子。”

“前提是，你得是一個有良心的記者，跟那些只會夸大事實、斷章取義的人不一樣。”

馮牧早忽然想起單鷹在培訓時說的那番話——“輿論監督是一名記者的權力，也是使命。它可以是兇，也可以是武，可以是矛，也可以是盾。”

馮牧早怕不信任自己，拍了工作證傳上去：“你放心吧，我要是個嘩眾取寵的記者，直接轉發他們的新聞不就得了。”

“好，我在龍華區高新北路加油站這邊等你。”

“Yes!”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煎餅全塞進里，上小電，像騎上一匹奔馳的駿馬，噠噠噠地從單鷹的視線中遠去。

單鷹搖了搖頭，坐回自己的位子。

黃興環敲開明莉辦公室的門，正跟幾個來訪的東太太談天說地。他耐心等們聊盡興，才鎖上門，把幾個文件夾平攤在明莉辦公桌上。

“這回，我們同時走四單，聯系和保障工作我私下分配給四個人做，告訴他們近期只走一單，要保。”

虛掛著財務總監一職的明莉草草看了幾個單子的數量和，重點放在他選擇的幾個跟單之人上，要知道，跟單對象就是懷疑的對象：“行政部經理薛仁天、財務副主管牛曉楓、林漢民，怎麼還有總裁特助老柯？老柯是你爸多年的兄弟，他總不可能被黃興星或者單鷹給‘策反’吧？”

黃興環搖搖頭：“我們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們做單子的時候，經手的或者大概知道的就那麼些人，不一個個試過去，怎麼能知道他們是人是鬼？說真的，除了我，他們那些人您一個都不要太過信任。”

明莉想了想，最終點點頭，抬眼問：“你爸知道嗎？”

“他哪里管那麼多，只要能找到向單鷹料的人，他高興還來不及。”

據網友所指的居住地，馮牧早趕到威市郊區的一舊小區里。讓驚奇的是，這位取名為“胖胖立志要有好工作”的姑娘非常瘦，目測比高5厘米，重可能只有80幾斤。

暗下決心，回頭就把自己的網名改“早起的牛有草吃”。

“胖胖是我的小名。”姑娘自我介紹一番，馬上就為老人的兒子打抱不平：“那些記者本不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況，他倆拿不出醫藥費是事實，但拿不出不代表不愿意拿啊！洪大爺一共三個兒的，大兒在外地，經濟條件比較好，大部分醫藥費是承擔走了，大兒子過工傷，一直就沒有正式工作，小兒子聽說40多歲……是個智障，別說工作能力，連自理生活能力都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跳過這些事不說，專門說兩個兒子不醫療費。”

胖胖一邊說，一邊帶馮牧早往老人家里走。現在他們家正辦喪事，子都到齊了，很明顯可以看出兩個兒子上的不足之。

馮牧早暗暗吃驚，不問：“恐怕洪大爺也并非像網上說的是什麼‘活活死’吧？”

“洪大爺得的是癌，晚期，其實半個月前已經進最后的期限了。”胖胖回答，“這個病到最后，就算你想吃東西，也是吃不進去的，連吊瓶都掛不了，還吃什麼東西？我聽說，他確實好幾天沒吃過一粒米。不過，網上那種說法也太歹毒了，洪大爺會去世，不是因為，而是因為病膏肓。吃與不吃都是一樣的結果。”

胖胖一邊說，一邊帶著馮牧早往洪大爺家樓下走去。

“待會兒你也別告訴他們，我是記者。”馮牧早有時也機靈的，適時提醒道。

“為什麼？”胖胖猶疑道。

“他們正是悲傷之時，而且又被一些不負責任的寫那個樣子，肯定對記者有強烈的抵和憎恨。”解釋道，“我就過去祭拜祭拜老人，跟家屬們隨便聊幾句吧。”

“嗯，也好。”

前來幫忙和祭拜的人絡繹不絕，胖胖和馮牧早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時不時有前來看家屬的親友們提起網上的新聞，不可思議同時都對撰稿的記者非常不滿，甚至私下說出“用別人的不幸做文章，不得好死”的詛咒。

從往來親友的議論中，馮牧早才得知，老人得的是淋癌晚期，早就知道父親病的大兒洪桂怕年邁的母親傷心，也怕給兩個生活困難的弟弟增加負擔，一直瞞著家里人，說父親只是扁桃發炎，因為年紀大的緣故，不太好治療。最后，實在瞞不下去，才說了實。父親彌留之際，表示不愿意再住院，非要出院回家，然而還沒來得及辦手續，就撒手人寰。

洪大爺的妻子劉被老姐妹們團團圍住，大伙兒你遞紙巾我眼淚的，紛紛盡自己最大溫去安老人。劉縱使早有思想準備，這會子也難免傷心絕，可對于子的盡力，也頗欣，手里著洪桂前幾天才肯拿出來的真實病歷和幾張病危通知書，不住地著上頭洪大爺的姓名，絮絮叨叨念著他好好走，在那邊等之類。

馮牧早進去，蹲在劉邊給遞紙巾，瞄著病歷本上的字，確實在一年前就已經被診斷為非霍奇金大B細胞淋癌三期。

“大姐啊……你不該瞞著我和老三。”兒子洪桂全哽咽道，十手指都被迫截掉的他用球一樣的右手抹著眼淚，看上去，直到父親臨走前幾天，他才知道父親的真實病。那一百元的醫藥費就是他的，雖然，洪桂一直不讓他出一分錢，可他說，父親都要走了，他做兒子的如果一分錢都沒出過，就太不孝了。

小兒子洪桂立輕度智障，呆坐在大姐邊，給大姐抹眼淚，里哇啦哇啦說著只有至親才明白的話。

馮牧早在一旁聽著，心里難過極了。老人生命的最后幾天里確實是著的，兒子確實只了一百元醫藥費，醫院也確實不再收治老人——那些斷章取義的人寫得沒有錯，但他們只想著用這些表面的東西博眼球、引導輿論，卻不深究其中的人間真。

這時，整理老人的親屬忽然捧著一個信封出來，說老人去世前寫了一封信放在柜的屜里，竟是一封書。

劉和三個子一起捧過來看，邊看邊哭。

原來，洪大爺并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一直治不好的“扁桃發炎”讓他這個老知識分子產生些許懷疑，便暗地里查閱許多病相關的資料，約莫知曉自己得的是什麼樣的重病。他約到自己的病是無論花多錢都治不好的，想給子省一點錢，每次住院要不就鬧著要出院，要不就把該吃的藥倒掉一半，這等于把自己在世的日子一再短。在信里，他對一家人表示歉意，說自己年歲已大，不想再拖累子，希大兒和大兒子照顧好生活難以自理的小兒子。

馮牧早有些不了這樣的真相，躲到一邊抹著眼淚，心中氣憤又，氣憤的是沒有底線的某些記者，的是這一家人的互相犧牲和諒。

進而，想到幾乎沒有參與過自己長過程的媽媽，一直不能理解媽媽當時是如何下的決心，再也不回頭。小時候看《小蝌蚪找媽媽》《小龍人》和《小蜂》，喜歡的節目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找媽媽。想那個已經忘記長相的媽媽，也恨。好在，馮奕國怕后媽對兒不好，怎麼也不肯再找。馮牧早這麼想來，自己也是到過來自父親的關和諒的，心里多也能寬。

向洪桂表明來意，說自己是看到網上的新聞寫得太離譜，特地過來了解真實況并為兩個弟弟洗“不孝子”罪名的。原以為洪桂會有所反彈，卻不知特別通達理。

“只是沒想到我們家的事會傳得這麼沸沸揚揚，你說的什麼微博我不太會用，不知道網友是如何評價的，但認識我們的人都了解我們是什麼樣的人，至于別人怎麼說、怎麼想，我覺得不是很在意，他們就是新鮮一陣，沒有人會真正長久關注我們的。昨天我也陸續接到一些電話，他們是從微信公眾號里看到的……我弟弟的電話號碼，不知道其他人怎麼知道的，有的罵得很難聽，我們正想著，等爸爸的喪事辦完，去報警。”

“我可以把真實的況寫出來告訴那些有誤會的人嗎？”

洪桂想了很久，抬眼看了看兩個弟弟，尤其是呆坐著不知所措的洪桂立，點了點頭。

“……就是希你能把我兩個弟弟不是不孝子這件事說明清楚。”

放在包里的手機振起來，打斷倆的談話。馮牧早掏出來一看，屏幕上顯示著單鷹的名字。

如果沒記錯，這是單鷹第一次在沒有互換的況下、以他自己的份給打電話。

馮牧早張得鼻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接起。

“今天的版面留一個三百字的空間給你，有沒有問題？”單鷹在電話里的聲音就像午夜電臺男主播在你耳邊的磁低語。

馮牧早看一眼時鐘，計算著離組稿結束還剩多時間，大致說了一下自己了解到的況，然后說：“我缺一個醫院醫生的采訪。”

“什麼角度？”

“患者真實病的角度。”

“從醫院在此事件中對病人家屬要求的尊重手。確診時預計幾個月生命，通過家屬配合和心理激勵，最后堅持了幾個月——我可以幫你協調。”

“真的？”馮牧早眼睛一亮。

“你這是在質疑我的關系網？”

嘿嘿干笑兩聲：“不敢不敢，我馬上趕去醫院。”

說罷，馮牧早謝過胖胖，又騎著小電驢吭哧吭哧到醫院。不得不說，單鷹的效率也蠻高，很快就為找到洪大爺當時的主治醫生，病人從確診到離世過程中的一切都得到了證實。

“今晚我們六點到。”回報社路上，馮牧早接到焦糖的信息，一拍腦門，自言自語道，“忙起來差點兒把這事給忘了！”看來，得趕回去把稿子寫完，以便趕回去給焦糖壯膽，應對嚴刻儒那個麻煩的“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