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在太極殿上, 被聖人掐著脈搏，師暄妍恐慌得心恨不得自嗓子眼中跳出來。

然而此刻, 在知曉，聖人明知在撒謊，卻還甘願替做瞞時，那種震驚蓋過了心頭的驚懼。

連欺君大罪，都可以輕易得到寬恕。

的確，并沒有那麽害怕了。

這種縱容，從未有人給予過。

這種被選擇的偏，是師暄妍十七年的人生裏從未會過的。

“我……”

螓首低垂, 眼睫到男人的頸窩，纖細的絨過男人的皮。

被尖利的虎牙咬的那塊皮，留下了一圈被淺淺濡的齒印。

此刻，的睫緩慢地掃過那一圈凹陷的印痕。

似綿綿的春日涼風, 過被肆意破壞的地表，留下一簇簇漫生的花。

那地方得厲害。

寧煙嶼一垂眸，懷中的小娘子把腦袋埋著, 聲音很細, 香霧一圈圈地吐在他的頸邊, 繚繞著, 泛著燙。

“我有點不怕了。”

寧煙嶼彎了難抑的角，攥住小娘子的手，放在懷中揣著。

不知曉, 太醫院那道華叔景為造的假脈案, 是他事先預留的, 為的就是防備這一天。

寧煙嶼太清楚太醫院衆醫的事作風了。有華叔景作為權威在，至一半的太醫會枉顧診斷結果向權威附和。

所以今夜, 王石派人來向他報信時，寧煙嶼也只是泰然之。

他并沒有打算去太極宮“救”，而是把他可憐的未婚妻一個人留在了殿上。

無須他出面，只要太醫院有一個人說這是孕脈，聖人便能撕破這條口子找到臺階下來。

就算一個人都沒有也無妨，聖人依然會有別的辦法來保全，只要咬定“欺君”二字不立便可。

不過他不打算對太子妃說，不然可能會給拳頭他吃。

他只想不再害怕靠近他。

他只害怕害怕靠近他。

馬車轔轔碾過斑駁的石磚路面，繞著滿城共囑的浩月，不知要往何去。

師暄妍識得路，在馬車經過了一個莫名奇妙的拐角過後，出聲道：“這好像不是回忠敬坊的路。”

他們現在，不回行轅嗎？

寧煙嶼挑眉，沒想到會識破：“娘子真是警覺。”

師暄妍心尖一抖，疑心寧恪又是有了別的什麽花招，打算帶去放鷹臺之類的地方，借著要給解毒治病的由頭……又那樣。

并非推辭，也不是諱疾忌醫，只是，那裏還疼著，走路都覺著磨得痛，實在吃不消他拷打。

很費解，難道他真是鐵塑的骨頭嗎？連著鏖戰兩夜了，他神奕奕，沒有半點腎虧虛之癥。

一個念頭撥轉之間，師暄妍已經有了乞饒的心思。

倘若他一定要，便只好求饒了。

那場面上不會好看的。

但是，也別無他法。

師暄妍經過放鷹臺一夜，漸漸有些疑心，太子殿下一直想的就是一石二鳥，替治病說不定只是一方面，他本就是個極其“重”之人。

這念頭一起，便不能細想，細細咂過後，終于轉過彎來了。

于是把下頜擡高，清澈的眸中填充著高漲的怒意。

“寧恪。”

“嗯？”

太子殿下顯然還未能會到已經充滿憤慨的緒，鼻音稍濃地應了的呼聲，垂目而下。

師暄妍柳眉輕懸，狐疑地看向他：“你一早就知曉，聖人本就不會因為這件事懲罰我，對不對？不管懷孕是真是假，我都還是太子妃，對不對？”

寧煙嶼口而出：“對。”

但剛剛話音落地，太子殿下很顯然意識到了什麽，神態變得非常不自然。

師暄妍即刻打蛇隨上，要從他上跳起來，可忘了這是在馬車裏，這一彈，差點兒便撞上了蓬頂。

星眸璀璨，支起，充滿火氣地睨向他。

“所以，不管懷孕與否，我都是太子妃，那你當初對聖人撒那個謊做什麽？”

他不說話，視線瞥向車窗外。

這分明就是心虛。

師暄妍追究到底，大聲道：“寧恪！你是不是趁火打劫！你就是想和我——”

他早就算好了今日，故意在聖人面前謊稱有孕了，目的就是為了誆他婚前與他……那樣。

簡直難以啓齒。

被小娘子看穿了心思的太子殿下，仍未言語，垂下的耳梢緩緩沁出了薄紅。

趕車的車夫也聽到了，太子妃中氣十足的吼聲。

年逾四十的車夫，都是久經場的老將了，聽了太子妃的話，地笑著，催馬更帶勁了。

寧煙嶼怕自他上落，跌到車板子上，摔得屁痛。

長臂一攬，將人摟了回來。

月清冷如鹽，斜斜地照著太子殿下肩上素雪的披風。

整個人，便似霜中之鶴。

實在很難想象到，這矜貴清冷的太子殿下，居然是個這般不要臉的輕浮浪公子。

華叔景給他治病的良方，他就借坡下驢了，等不及一日就回來與假模假式地商議，然後就……

師暄妍臉頰漲紅，看著寧煙嶼，恨不得把他右邊頸窩的皮也咬出一圈深深的齒痕。

這時，馬車又調轉了一個方向，拐向更深的坊道。

猝然地一下折角，差點將車中師暄妍顛得飛出去，幸有寧煙嶼扶住腰。

他的大掌牢固地抓著那一截春腰，將按在上。

師暄妍徹底不認識路了。

正要詢問，耳朵裏突然落了另一串陌生的車聲。

“這是……”

話音未落，他們的這輛馬車已經停下了。

正橫在一道巷子口，再也不往前了。

月踅不進深巷，那長長的甬道裏黑魆魆的一片，無燈，無月，落不進任何影子。

也沒有任何聲音。

在他們前頭，還停了一駕馬車。

師暄妍手撥開那道垂懸的紫棠車簾。

只見有人從那駕馬車上，拽出了一個形的人來。

就著慘昏的月，依稀能辨認出那個披頭散發的人是韓氏。

師暄妍吃了一驚，沒有來得及問，韓氏裏的硯臺被取出來了，這一取出，韓氏當即破口大罵。

“你們！你們要帶我去哪兒！我告訴你們，我可是開國侯府的賓客，你們這群狗眼不識人心的雜碎，還不快些放我回侯府！我可沒有誣告那個賤人，的絕嗣湯就是我給的，整整喂了四年呢！有沒有懷孕我能不知道？”

但押著韓氏的人不聽廢話，拖拽著人便往巷子裏走。

月慘淡，只見那一夥人皆著玄，以紗覆面，裝扮何等悉。

師暄妍多留神觀察幾眼，終于想起來，這些人，不正是與寧恪旁的暗衛做同樣裝束麽？

就在昨夜，和他們還打過道。

是寧恪要這麽做的？

韓氏的大罵聲從巷子口傳來，凄厲、吵嚷、尖銳，像一鍋燒開的沸水。

“是不是師暄妍那個小賤人讓你們來的！你們這是濫用私刑！”

那聲音被推漆黑一片的巷子中，逐漸遠去。

師暄妍覺到，在韓氏罵“小賤人”時，太子殿下的手指圈住的腕子，得用力了一些。

瞥回眸，車中的一線燭火搖曳，照著他深抿的薄。

韓氏的聲音已經離得很遠，可的罵聲，仍在耳畔回。

“師暄妍那個小賤人怎麽不親自出來和我對質！敢嗎？就是個。婦，連自己的舅舅都勾引，不要臉！你們怎麽敢相信！”

韓氏歇斯底裏地罵著。

那些聲音很刺耳，以至于早已習慣了那些辱罵的師暄妍都不想再聽，有了離開之意，看向寧煙嶼，眸充滿了懇求。

夠了。

韓氏即將蹲牢獄，這一去就是十四年，比起的十七年，也差不多夠了。

“寧恪，已經得到懲罰了，我們走吧……”

寧煙嶼調轉視線，看向懷中不安分的小娘子，黑眸中醞釀著怒意，可面對著，聲線是如此溫：“孤覺得，就是殺了，也不足以洩吾心頭之憤。師般般，你總讓我不要手你的事，往日我能聽你的，但孤今日，是為自己洩憤。把新仇舊怨，與這些人一并算上。”

他語調低回，長指著師暄妍的虎口。

纖細白的手背上，有五個淺淺的漩渦，他按了幾下虎口，轉而去手背上的漩渦，嚴合地著那片輕薄的理，一地撥的神經。

“江家一日不亡，你心裏一日不會安寧。”

他早已看出，那段疼痛的回憶，是心頭一塊不得的霾。

把那些人、那些事，連同素昧平生的他一起，經過多年，煉了一紮心的骨刺，全掩埋在了那塊霾裏。

巷子口忽然響起韓氏的一聲怪。

“啊——”

韓氏像是被什麽套住了腦袋，那聲音異常沉悶，已經小了許多。

跟著就是嚎啕的，猶如殺般的慘聲。

在僻靜的深巷裏，響徹人的鼓。

鋪天蓋地的大棒，朝著韓氏擊打了下去。

那些棒，仿佛要打碎的每一寸骨頭、每一塊皮，招招狠辣，見。

但擊打的力度和位都控制得妙到毫巔，只是讓人忍著極大的折磨，卻不會有任何命之憂。

韓氏起初還慘著，像溺水的人，在水底下四手八腳地胡撲騰著，幾十大棒下去，的肋骨都被敲斷了好幾，接著骨也被打折了，再後來，便是手骨。

十手指頭，骨頭一碾碎。

韓氏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偃旗息鼓地倒在麻袋裏，痛得暈了過去。

這場刑罰，才終于結束。

那些慘聲，落在師暄妍的耳上，很是耳，好像曾在哪裏聽過。

呆呆地坐在車中，用了很久，才終于想起來。

那是年的無數道回聲。

十多年來，無時或忘，一直在的腦海中盤旋的回聲。

被推進水缸裏時，的飯裏被放蜈蚣時，笑著喝下韓氏送來的參湯時，大雨夜裏，被他們重重責打，無完時……

一道道無聲的嘶吼，與韓氏跌宕起伏的慘織在一，此刻，變得震耳聾。

的子開始發抖。

牙齒不斷地磕著，像是墮進了冰湖裏，寒卷著冰水一湧上來，漫過的顱心，侵的骨髓。

的戰栗驚了寧煙嶼，他手攬住單薄的背脊，把環在懷裏，溫熱的掌心一寸寸過抖的脊骨，令放松些許。

“師般般，可曾解恨？”

師暄妍錯愕地瞥過視線來看他。

的鬢角浮出了些微冷汗，那雙妙目靜止不，像是停在澄淨的水底的兩枚漆黑的棋子。

一晌後，挑起了角，出了微笑。

“解恨。”

道。

又是一晌，邊的弧度再也抑不住，一點點放大。

後來，忍不住，放聲地、暢快地笑了起來。

那笑聲在韓氏的聲音徹底停息下去之後，在馬車，張狂肆意地響起。

笑得花枝，彎下腰，幾乎要用雙掌卻接從眼眶中奪路而出的淚花。

師暄妍俯著子，弓著腰背，兩只手蓋著臉頰。

那些揚眉吐氣、釋懷的笑聲，就從指中滲出，流淌出來。

可漸漸地，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那些笑聲忽然停下了。

寧煙嶼擡起手，意搭在的肩頭。

指尖尚未落下，師暄妍的肩膀抖得更加劇烈起來。

“般般？”

地捂住了臉頰。

淚如雨下。

崩潰的哭泣聲，被用手死命地堵住。

可無論如何也堵不住。

噎著，戰栗著，子在無邊夜裏匿著，看著那般無助。

寧煙嶼原本打算落在脊背上的手指，卻沒有如願地落下，男人低下視線，長指的掌間，扣住了師暄妍的手指，將的指尖一撥開。

不該這樣哭。

無論是喜，是怒，是悲，是歡，寧煙嶼只是希，此後不再拘了自己的心意。

可以想笑便放肆笑，想哭便大聲哭。

哭出來，會好些。

被走的十七年，他已還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