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救的不是他。”狐貍本就細長的眼睛像月牙一樣彎起來，“我救的是多年前一個寒夜里，在篝火與烈酒中想仗劍江湖的年。”

*

太平興國元年，都，郊外。

“客，您要的酸菜面來嘍！”店小二端了熱氣騰騰的面碗，麻利地放到面前，習慣地一甩肩上的帕子，又對坐旁邊的小和尚道，“小師父，你要的素面再稍微等一下哈。”

聞了聞香噴噴的面條，眉開眼笑道：“聞起來就好吃，都說蜀地多食，連小小一碗面條也不讓人失呢。”挑起一筷面條吹了吹，袖口落下去，出系著一條紅繩的手腕，紅繩上墜了個小小的黃金鈴鐺，被雪白的襯著，更見明亮可，然而不論的作多大，搖搖晃晃的鈴鐺卻沒發出任何聲響。

哧溜一聲，面條下肚，滿足地吸了口氣，向店小二豎起了大拇指。

“客您喜歡就好啊。”得到夸獎的店小二十分高興，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模樣多俊俏的小姑娘啊，正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吧，眼睛像杏核一樣，亮晶晶水汪汪，笑起來就彎兩個月牙，加上一對俏皮的小酒窩，這樣的笑容，不需要味覺也能到甜味呢。穿得也好看啊，紅紅，喜慶得像幅年畫，腰間系著一個拳頭大小的黑布囊，既不像荷包也不像香囊，用普通的麻繩系著口子，鼓鼓囊囊的。這小姑娘什麼都好，就是頭發梳得隨意了點，七八糟地綁了兩個麻花辮，還明顯是一一細，懶洋洋地垂在前。還有邊那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和尚，一尋常的灰僧，掛著佛珠，小頭在燈火下倒也是閃閃發亮的，只是從進了客棧到現在，他一直是一張“有人欠我錢”的郁悶臉。

很看到有和尚跟俗家姑娘結伴來投宿的呢，店小二撓撓頭，問：“客不是本地人吧？好像從未見過你跟這位小師父呢。”話音未落，旁的窗戶呼一下被吹開了，寒風卷著幾瓣雪花趁機撲進來，店小二趕過去把窗戶關好，生怕把凍著了。

一朵雪花剛好落在的鼻尖，旋即融化，扭頭問小二：“蜀地不比北方，很下雪吧。”

“是不常有，即便落雪也極有這麼大的。”店小二往手里呵著氣，“沒凍著你吧？”

“吃著面哪，哪能被凍著。”笑，“你家店名起得不好，大把客棧‘悅來’、‘常安’，多好，偏你們非‘風雪客棧’，原本無風無雪，平白都被你們招來了。”

門口又掃過一陣寒風，檐下燈籠搖搖墜，僅有的一點亮里，“風雪客棧”四個字在店招上抖著，寒夜雪重，人跡難尋，方圓數十里只得這一有亮，任誰見了，都忍不住想往這里來，避避風雪，吃碗熱面。

“客說笑了。”店小二哈哈一笑，“店名是掌柜起的，原想的是風調雨順，瑞雪兆年的意思。”

“是啊是啊，就是這麼個意思。”一直在柜臺里專心撥弄算盤的胖掌柜耳朵倒是靈得很，道，“姑娘你是趕上好時候了，明早起床，外頭的雪積得厚了，你堆雪人打雪仗，好玩得很哪！”

沒吱聲，專心吃面。

“我……”小和尚終于開口說了兩個字。

放下正要塞進里的面條，大方地把碗推到他面前：“吃吧！”

小和尚皺眉：“出家人不吃！”

“那就著。”迅速把碗拉回來，故意大口大口吃。

小和尚癟著扭過頭去，鼓了半天勇氣才小聲問店小二：“那個……請問我的素面還要多久？”

“快啦快啦。”店小二扯起嗓子往廚房那頭大喊，“素面快點！小師父不經！”

此刻坐在這里吃面的，除了跟小和尚，還有兩桌客人，一桌坐滿了四個風塵仆仆的商人，強力壯的，客棧后的馬廄里拴著他們的馬匹，載著好幾口大木箱。另一桌只坐了一位客人，年過二十的斯文公子，面容清秀白皙，黑發端端正正地用一枚白玉簪束在頭頂，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灰袍子，一件同的披風斜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桌上只放了一壺酒，一碟涼菜，自斟自飲。

素面終于端上桌，小和尚剛剛舉起幸福的筷子，整碗面就不見了。

抱著他的素面，也顧不得燙，呼啦啦兩口倒進了里，這才滿足地了肚子：“飽了。”

小和尚握著筷子的手微微發抖，口里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后才委屈地說：“你再給我買一碗吧……”

“沒錢了。”攤手，“剛剛把面都送你邊了你不吃，那現在你只能去化緣了。”

“不吃也罷。佛曰，一切皆空，有面即是無面，無面即是有面。”小和尚的癟得更厲害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干脆合掌默念起經文來。

那掌柜聽得忍俊不，道：“我說姑娘你就別逗這位小師父了，這大冷的天，不吃東西可不行，你若舍不得銀錢，一碗素面我請了。”他拉大嗓門對店小二道：“去，讓廚房再煮一碗素面給小師父。”

小和尚聞言，忙起朝掌柜的方向合掌道：“阿彌陀佛，掌柜種此善因，必得善果。”

聽了，角一翹，只笑不語。

商人們似是吃得很滿意，聊天的聲音很大，腳邊扔了一堆啃的骨頭，杯子里的烈酒喝完一杯又一杯。

一直很安靜的灰衫公子在喝完剩下的小半杯酒后，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一手用力捂住，另一手暗暗往心口點般了幾下，但咳嗽仍無減緩，反有加重的跡象。

半醉的商人們見了，口不擇言道：“該不是個肺癆鬼吧，有病就快些回房！”

小和尚見狀，忙上前對灰衫公子道：“這位施主，你可是病了？”

灰衫公子對他擺擺手，白臉漲得通紅，正想開口說什麼，誰料嚨一熱，竟噗一下吐出一大口來，且那極深，近乎黑。

小和尚臉大變，趕扶住他的胳膊，焦急問道：“施主你哪里不舒服？”

灰衫公子搖頭，一手仍捂住劇烈起伏的心口，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里頭跑出來一樣。

看他那麼難，小和尚邊念阿彌陀佛邊拍著他的脊背：“施主你莫慌，我們這里有位……”

“磨牙！”制止了小和尚，“沒吃飯還有力氣說閑話？”

小和尚扭頭道：“施主要死了！你不救人還有力氣說閑話？”

話音未落，灰衫公子已然趴在桌上暈了過去。

醉眼迷蒙的商人們見了這一幕，連聲說晦氣，上個肺癆鬼，四人紛紛起，罵罵咧咧地朝樓上去，然而還沒邁上樓梯，四條漢子就接二連三地咚咚倒下，在地上躺了四堆無知無覺的爛泥。

小和尚見狀，又慌慌張張跑過去，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急切喊道：“施主你又是怎麼啦？你們……”話沒說完，他像被蛇咬了似的，猛然回手，在他的手指跟那商人的胳膊之間，牽連起了一條黏稠的——地上四人，竟像燃燒的蠟燭，一點點地融化著。

小和尚張大了，幾步跑回邊：“這是怎麼了？他們為何這樣了？”

聳聳肩：“興許是喝多了吧，哈哈。”

“你還笑？”小和尚悲憤地看著，“救救他們啊！”

莫能助地看著天花板：“你今天才認識我麼？你知道我不救人的。”

“你……”

小和尚正急得跺腳，的神卻突然變得難看了，起，皺眉，一句話沒說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嚇得小和尚差點出來。

小客棧里的場面突然變得不可收拾，只剩半口氣的灰衫公子伏在桌上一不，四條漢子倒在地上融化，不遠還有個聲息全無的紅小姑娘，唯一清醒的小和尚手足無措地站在他們中間，連聲念著阿彌陀佛。

“哎喲喲，這是咋了咋了？”沉迷在算盤中的掌柜這時才慢吞吞地走出來，扭著胖的子往小和尚這邊來，見了躺在地上的，掌柜小心翼翼出腳尖，踢了踢的子，皺眉：“太了，不行。”說罷又往樓梯那邊走，用同樣的作踢了踢地上的每一個家伙，然后咽了咽口水，朝里頭喊道：“這幾個可以啦！”

店小二跟廚師迅速從里間小跑而出，滿面喜。

“這姑娘咋辦？”店小二看著掌柜，“長得真好看。”

廚師嘻嘻一笑，戲謔道：“你小子只要是個的就說好看。等放了就歸你，我跟大哥不跟你搶就是。”

“謝謝二哥。”店小二激得很。

小和尚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還有個小和尚呢！”店小二指著他，又看看另一邊，“還有個公子哥呢！”

“廚房里還剩著半鍋面湯，等會兒給小和尚喝一碗完事。那公子就算了吧，肺癆鬼不好吃，拖出去埋掉好了。”廚師著手，“你看著他們倆，我先去那邊兒，太就不對味兒了。”

那邊，胖掌柜已經急不可耐地起了，對廚師道：“兩個胖的歸我，瘦的歸你。”

雖然不太愿，廚師還是點了點頭。

兩人旋即蹲下來，看著眼前的四個人，眼睛里出極之人才有的。

長而細的吸管從掌柜與廚師張開的里出來，分別刺兩個商人的，只見兩人用力一吸，商人們便盡失，地上只留兩副的骨架。

“味至極。”掌柜打了個飽嗝，高興地跟廚師換了一個滿足的眼神。

小和尚張著，連阿彌陀佛都念不出來了。

“沒事，不疼的。”店小二了他的頭，著看著大快朵頤的掌柜他們。

“你咋知道不疼呢？”有人在他背后好奇地問，“躺在地上的又不是你。”

店小二猛一回頭，一捧淡淡的白塵突然從頭而降，迷了他的眼睛，模糊之中，一個紅的人影，對著他咯咯直笑。

叮鈴鈴，叮鈴鈴——那雪白腕上一直沉默如石的金鈴鐺隨著的作發出一連串清脆聽的響聲。

鈴聲之下，凄厲的尖只發出了一聲，店小二的軀便詭異扭起來，越扭越矮，最后在地上了一只不到半尺長的蛞蝓。

抬腳，不以為然地踩下去，蛞蝓四分五裂，濺出來的瞬間化四散的黑灰。

小和尚皺眉，本能地閉眼睛，連聲念起阿彌陀佛。

那廂的掌柜與廚師尚來不及抹去的殘，甚至連頭都只回了一半，兩個人便僵在了那里，互相投的目里只有疑以及恐懼。

叮鈴鈴，叮鈴鈴——慢慢走到離兩人最近的桌子前，坐下來，取了一支筷子在手里轉著玩兒。

掌柜終于憋足一口氣轉過來，打量著這個黃丫頭，上下磕著：“你……你是……”

廚師早嚇得渾哆嗦，在掌柜后道：“大哥……是吧？怎麼到這兒來了？！”

筷子在手里頑皮地轉，笑：“兩位吃飽了？”

“你……你是桃夭？”掌柜下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最后兩個字喊出來。

點頭：“是我呀。”

掌柜跟廚師分明覺得一個驚雷在他們頭頂炸開，從里到外一片焦麻。

不過，極度的恐懼有時會引發極度的憤怒，掌柜突然暴跳而起，指著的鼻子道：“你不好好在你的桃都呆著，跑到這里管哪門子閑事！”

“我從不管閑事，只是天寒肚來你家吃碗面罷了。”繼續玩弄著筷子，“我們只想吃面，你們卻想吃我們，這就不行了。”

“大哥……怎麼辦？”廚師臉發青。

掌柜咬牙：“橫豎一個死，跟拼了！”

話音未落，兩人迅速拔高扭曲，兩條巨大的蛞蝓纏繞在一起，最后竟化一條巨大的兩頭蛞蝓，長足有三米，趴在天花板上俯瞰著，其中一個頭惡狠狠道：“我兄弟幾人修行不易，今日你若肯放手，我們自當撤回山野不再踏足人界，否則，我們必不讓你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