吭哧吭哧的咀嚼聲逐漸淹沒在車水馬龍中。
又一顆竹桃啃完,虞寧再次向案上的攢盒出魔爪。
本該在案沿的攢盒卻不翼而飛,指尖所及,空空。
虞寧心中存疑,又悄悄往前試探挪。
好像……抓住了一。
四四方方的,著自己掌心的,好似是一方印泥。
虞寧百思不得其解,不聲收回手。
影錯,攤開的掌心,赫然印著沈京洲的小字。
剛剛抓住的,是沈京洲的私章。
虞寧瞳孔驟急,還未咽下的竹桃卡在嚨,差點嗆出聲。
沈京洲角挽起,扳指敲在攢盒上:“還不出來?”
轎安靜些許,似是有人竭力咽下嚨的咳嗽聲。
須臾,又有窸窸窣窣的靜響起。
紫檀案下鑽出一人,虞寧著杏黃百花穿蝶錦,烏發綴著珠翠。
興許是在書案下藏久了,又或是方才被竹桃卡住咳嗽,虞寧雙頰泛著輕微的紅。
怔怔立在原地。
面不解。
不知為何,虞寧總覺得沈京洲近來待自己同先前不大一樣。
可哪裏不一樣,虞寧卻說不上來。
的膳食起居一如既往,可沈京洲卻不再同自己同榻而眠。
即便是出宮,也命宮人為虞寧單獨備轎。
沈京洲眉眼含笑,手中把玩著一枚壽山石印章,四面刻有亭臺樓閣,花鳥走。
正是虞寧方才不小心抓住的那枚。
虞寧後知後覺,沈京洲是故意的。
只怕自己前腳剛從自己的轎子溜走,沈京洲就知道了。一直不說,怕是在等自己出鬼腳。
虞寧紅抿一道細,先發制人:“你不能這樣。”
沈京洲好整以暇著虞寧:“……哦?”
虞寧理不直氣不壯,訕訕開口,胡攪蠻纏。
“我若是得了好東西,定會先想著分給陛下,可陛下得了竹桃,卻沒想著也給我分一個。”
沈京洲角噙笑,握著印章的手指擡起又放下,擡起又放下。
忽然出聲:“來人。”
一個太監隔著車窗回話,卻不是多福。
須臾,他匆忙跑開,從虞寧轎子上取下一個漆木海棠花式捧盒。
盒中裝的糕點,同沈京洲案上的如出一轍。
虞寧心虛轉過目,看看低垂的湘妃竹簾,看看腳邊的日影,就是不擡頭看沈京洲。
淺薄日如綢緞蔓延在腳邊。
良久,虞寧低聲嘟囔:“我錯了。”
是不分青紅皂白,錯怪了沈京洲。
虞寧款步提。
日氤氳的地板,虞寧踩著影悄聲挪步至沈京洲邊。
小太監剛取來的糕點還未有人過分毫,虞寧將捧盒往沈京洲前推了一推。
“這是賠禮。”
虞寧一雙目灼灼,鬢間挽著一支累嵌寶石玉簪。簪上的寶石如桂圓大小,半點雜也無。
沈京洲緩慢收回目:“朕若是不收呢?”
虞寧歪歪腦袋:“若是陛下不收,那便是這禮不合陛下的心意。”
虞寧笑靨如花,單手捧著臉笑,“那我便替陛下吃了這糕點,也算幫陛下了結一樁心事。”
橫豎都是虞寧在理,沈京洲彎,笑而不語。
熱河行宮設在承安避暑山莊,衆人行至山莊,正值暮四合。
烏金西墜,山雀歸林。
青山疊翠的行宮潤潤,夾道兩邊再有數株紅楓,放眼去,楓林如火,燦若晚霞。
小太監手執羊角燈罩,垂手侍立在廊檐下,躬向沈京洲和虞寧請安。
面生的相貌,虞寧平日從未在宮中見過。
虞寧眨眨眼,狐疑道:“……多福呢?”
自打中秋後,虞寧好似從未見過多福,還以為是自己去的時日不巧,正好趕上多福不當值。
小太監臉一白,巍巍,提著燈籠差點跌跪在地。
“多、多福公公……”
小太監言又止,不時拿眼珠子瞥視沈京洲,心驚膽戰。
他垂眸低聲道。
“多福公公近來子不適,陛下仁慈寬厚,特許他留在宮裏歇息。殿下若有事,直管找奴才便是了。”
他說話的間隙,虞寧始終躲在沈京洲後,只出一只眼睛,自然也不曾瞧清小太監帽子下掩藏的慌不安。
那雙提著燈籠的手心早讓他自己掐出數道指痕。
既是子抱恙,虞寧也不再多問。
低著腦袋,亦步亦趨跟著沈京洲踏別院。
小太監尖細的嗓子及時在虞寧耳邊響起:“殿下的寢殿在西院,還請殿下隨奴才來。”
虞寧愕然:“那……陛下呢?”
小太監畢恭畢敬,滿臉堆笑:“陛下自然是住在東院的蓬萊殿。”
虞寧睜圓一雙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手挽住沈京洲:“我不去。”
虞寧這些時日常在書房陪沈京洲批閱奏折。
沈京洲批奏折,虞寧吃果子。
不到半個時辰,虞寧已經累得昏昏睡。翌日醒來,偏殿總是只剩虞寧一人。
不知沈京洲是何時起的,也不知沈京洲是何時去上朝。
可總歸是有人陪著自己的。
虞寧大著膽子攥住沈京洲的手腕:“陛下,我不去西院。”
虞寧喃喃自語,“……我我我怕黑。”
沈京洲笑笑:“殿中有燭火。”
“可是、可是……”
虞寧眉眼低垂,貝齒咬著紅,沁出縷縷的。
淡淡的腥味在齒間蔓延。
虞寧仰起雙眼,淺眼眸著失落寞。
“陛下,我真的不能留下嗎?”
沈京洲深深著虞寧,黑眸晦暗深邃。
烏木長廊半點多餘的聲音也不見,只剩虞寧和沈京洲相立的兩抹影。
虞寧輕聲嘟囔,破罐子破摔:“而且、我怕鬼。”
廊檐下垂手侍立的宮人聞得“鬼”一字,登時伏跪在地。
西院雖同東院隔了一個園子,可到底也是沈京洲的寢殿。
虞寧這話,無疑是在說沈京洲的寢殿鬧鬼。
堂堂天子的寢殿鬧鬼,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烏泱泱滿地的宮人跪一地,抖如篩子。
虞寧不明所以,只目一瞬不瞬盯著沈京洲。
狠狠心,咬牙道。
“陛下,鬼是很可惡的。”
除了我自己。
虞寧默默在心底補上一句,“你不知道鬼有多可怕,十惡不赦,壞事做盡。”
虞寧如數家珍,從斷頭鬼講到長舌鬼,又從長舌鬼講到無頭鬼。
不知裏的,還以為虞寧下榻的不是皇家行宮,而是森地府。
跪在虞寧後的小太監兩眼一翻,直暈倒在地,恨不得長眠于此。
虞寧唬了一跳,又向沈京洲,滿臉寫著“你瞧,我沒騙人罷”幾個大字。
月上柳梢,雲影西斜。
落日餘暉從虞寧腳邊退開,倒地的小太監早就讓宮人拉了下去。
滿院秋風飄,落葉簌簌灑落一地。
沈京洲一手負在後,長玉立。
穿長廊過影壁,後綴著的小尾遲遲不曾斷開。
虞寧形影不離跟在沈京洲後,口幹舌燥,也不見沈京洲有半點容。
那雙冷冽眉眼仍是淡淡,沒有多餘的表。
一計不,虞寧垂頭喪氣,偃旗息鼓,如淋雨的鵪鶉有氣無力。
“罷了,我還是回去……”
“虞寧。”
立在前的黑影忽然頓住,沈京洲轉首側眸。
清冷的瞳孔映著滿園悄然月。
虞寧剎住腳步,困揚眸:“……嗯?”
沈京洲視線收回,他聲音很輕很輕,消匿在滿園秋中。
“只有這一次。”
虞寧一雙眼眸霍地亮起,目似繁星。
宮人鋪床的鋪床,放簾的放簾。
金檀木立櫃推開,子的一應俱全,就連妝匣脂亦是準備齊整。
宮人暗自咂舌,只道聖上英明,竟能未蔔先知。
……
木蘭獵場設在承安避暑山莊西北角,滿山郁郁蔥蔥,重林疊翠。
旌旗遍地,鑼鼓震耳聾。
小太監躬,站在獵場外探頭探腦,遙遙瞧見多福的影,忙不疊上前,一把攙扶住人。
“幹爹可算是來了。”
小太監笑得合不攏,奉承笑道,“我就知t道陛下斷不會忘了幹爹的。這不,才到行宮一日,就讓人接幹爹出城。”
上的傷口雖未好全,多福此時走起路仍是一瘸一拐,他拄著楠木拐杖,心知肚明。
此番哪裏是沈京洲開恩,若非虞寧多問半句,只怕他此刻還在榻上煎熬。
宮中多的是踩低捧高的宵小之輩,眼看多福挨罰遭了沈京洲的厭惡,不是幸災樂禍,就是落井下石。
多福拖著傷,一步一個腳印,他低聲道。
“你是個聰明的,自然也能猜出我今日為何能出城。”
小太監怔愣:“幹爹的意思是……”
多福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手拍拍小太監的肩膀:“日後見了那一位,都給我收起不該有的心思。”
他提點,“往日如何待陛下,日後便如何待,萬不可有半點怠慢輕視。”
只怕虞寧在沈京洲心中的份量,不是一個皇後之位所能比擬的。
今日這番,只怕也想讓自己念著虞寧的恩。
多福轉首道:“陛下如今在何?”
小太監撓撓頭:“這會子……怕是在書房同大臣商議國事,瞧這時辰,應當也快好了。”
多福不敢耽擱,趕慢趕行至書房,果真見沈京洲從書房走出。
多福忙忙躬行禮,不敢在沈京洲面前拿喬,只說托陛下的福,如今子大安。
多福閉口不提中秋夜的事,一張老臉笑出褶皺。
“殿下如今正在園子瞧彩頭呢,陛下可要去瞧瞧?”
依理,宮中是不興賭錢的,可秋狝卻另當別論。
朝中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太監奴仆,都可以下注贏錢。
多福這些時日雖不在沈京洲前伺候,可到底還有幾個稱心如意的幹兒子。
哪個大臣下的賭注最多,哪個奴才下注給別府的主子,差點東窗事發。
沈京洲笑笑,角笑意意味深長:“你倒是耳聰目明。”
多福疊聲笑道:“這都是托陛下的福,奴才歲數雖大了,卻也想著在陛下邊盡心伺候。”
沈京洲淡笑不語。
漢白玉虹橋橫亙在湖上,沈京洲一行人穿花拂柳,忽的,沈京洲腳步輕頓。
多福不明所以,順著沈京洲的視線去,只依稀看見一道石青的影。
多福雙眉皺,正想著出聲呵斥,卻見虹橋上又轉出一道楊妃影。
虞寧明眸皓齒,雲堆翠髻。手上捧著一株丹桂,一張靨掩在花中,人比花。
邊站著的,是紀澄。
多福雙目圓瞪,上的傷口作痛,恨不得自雙目。
他心中加苦連連,恨不得當場給虞寧磕頭下跪,只求莫說話。
沈京洲側眸輕瞥。
多福巍巍,立著不敢出聲。
虹橋上,紀澄一手撐著石刻的首,石青鶴氅著年郎特有的不羈隨意。
在軍營歷練了些許時日,紀澄臉不如先前白淨,著風吹日曬的辛苦。
“你可別不信,我如今能百裏穿楊,就連我爹也說我的騎大有長進。你若是給我下注,定不會輸錢。”
紀澄巧舌如簧,“你喜歡白虎嗎?我去獵來,給你冬日做氅。”
虞寧搖搖頭。
紀澄攏眉,遲疑道:“那、狼牙呢?你若是喜歡,我也可以替你打來。”
虞寧再次搖頭。
紀澄眉眼難掩失:“那你想給誰下注?”
虞寧擡眸,言又止。
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今日狩獵,沈京洲亦會下場。
虞寧對白虎和狼牙不興趣,如若沈京洲能替自己獵幾只野兔就好了。
想吃烤兔子。
倘或給沈京洲下注,待他獵回野兔,虞寧還能分到幾只兔。
紀澄雖然也可以,可到底親疏有別。
湖面水波漾,漣漪濺起。
波瀲滟的湖水映著兩人的影。
紀澄低著眼眸,無意瞥見虞寧手心的小字,他眸一僵。
那是……沈京洲的小字。
他啞聲:“你手中刻著的,可是陛下的小字?”
本就是昨日的無心之舉,虞寧坦張開自己的掌心,朝向紀澄。
點點頭:“是。”
也不知道沈京洲的印泥是何做的,虞寧洗了好幾十回手,那一的印跡還在,只是淺了一點。
紀澄駭然,卻還是不甘心:“今日狩獵下注,你投的……是不是陛下?”
年臉上的失落展無,虞寧只當紀澄是年心爭強好勝,遲疑點頭。
紀澄雙手握拳,冒大不敬之罪:“你覺得陛下會贏?”
“陛下自然會贏。”虞寧幾乎是口而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圓睜。
若是沈京洲輸了,那的烤兔子可就沒有著落了。
秋意盎然,叢林盡染。
多福一張老臉幾乎笑出褶子,恨不得當場給虞寧磕幾個響頭。
他今日果然是宜出門,這不,喜事連連。
多福垂袖躬,悄聲上前:“陛下,奴才聽聞紀老將軍正到尋紀小公子呢,要不奴才過去……”
年清亮急促的嗓音忽的打斷秋的安寧。
紀澄滿臉漲紅,突然擡高手臂擋住虞寧的去路。
“陛下是天子,日後後宮還有三千佳麗,你若是同陛下在一起……”
“我為何要同陛下在一起?”
虞寧只覺紀澄今日實在是莫名其妙,淨說些聽不懂的話。
攏眉,清脆的嗓子裹挾著桂花糖的餘香。
“我不會宮,陛下縱使有三千佳麗,也同我無甚幹系。”
人鬼殊途,和沈京洲在一起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虞寧對這點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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