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登高

秋闈放榜的這一日, 貢院街前人頭攢。相鄰的幾條街巷亦是車水馬龍，仿佛大半個京都的百姓都在往此趕。

秋高氣爽，天幕湛藍明淨。

容璇舒舒服服地靠于枕前，街上行人太多, 他們出城的馬車被堵了一刻。

廷心打造的一對金累嵌玉丹桂明珠步搖簪于如雲的鬢發間, 雕工之細膩，仿佛當真氤氳著桂花香氣。

帝王吩咐無需開路, 容璇笑道：“我們特意繞了遠路都是這般景, 貢院前只怕是水洩不通。”

秋風宜人, 容璇挑起馬車側帷，今日的市井百態很容易便看得分明。中舉的士子喜氣洋洋, 歡欣鼓舞，畔的笑意盡顯躊躇滿志。

因是在金秋時節，桂花盛放，故而鄉試的榜單又雲“桂榜”。名字雅致, 寓意更好。

不單單是應考的士子聚于桂榜前, 闔府家眷一同陪著看榜的比比皆是, 再添上報信的仆從，看熱鬧的百姓，也難怪聚了這麽多人。

容璇饒有興致地觀了一會兒，時不時與後人說些有趣的景象。

馬車漸出了鬧市，祁涵笑著喚：“瑾兒。”

容璇轉眸，見他手中不知何時變出了一支糖畫。

玉兔折桂的圖樣, 格外映眼前之景。

眉眼彎彎，接過時又被郎君順勢抱得近一些。

馬車外是幾位士子相互報喜的聲音。容璇想了想, 雖說隔得有些久遠，倒還依稀記得自己中舉時的心境。

“那會兒是黃昏, 貢院街前的人都散了。”

白日替人抄完了書，趁著閑暇出來看榜，在中段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當時也沒有多歡喜，畢竟是在意料之中，都不敢考得太高。”

舉目無親，只在回客舍的路上挑了幾碟喜歡的糕點，權當慶賀。

尤其是平日裏舍不得買的一碟蜂桂花糕，第一次嘗，攢著吃了三日。

容璇笑笑：“我那時覺得蜂桂花糕真好，是我見過的最好吃的點心。不過一路趕考，見的各吃食多了。再到京城中，我更知道它平平無奇。”

會試在天子腳下，聚天下舉子。京師的貢院更加不同凡響，比之省府氣派幾重。

“我進貢院門前就想，考不中也無妨，只當先來見見世面。”

結果趕上幾道好題，一不留神自己了世面。

祁涵失笑，眸愈發溫。

容璇吃著自己的糖人，大抵自己前半生的運氣都彙在了科考上。一舉高中，省去多歲月蹉跎。

……

秋如畫，紅葉爛漫。

車駕停于山腳，此為皇家園林地界，有行人。祁涵執了容璇的手，二人一同沿石階上山。

秋景堪題，紅葉滿山溪。若是晨起時分雲霧繚繞，便更有人間仙境之。

迎面吹來的山風清涼愜意，一枚楓葉飄落于郎發間，添上一抹豔。

溪水潺潺，落花紅葉逐水而去。

山中靜謐，無俗事攪擾，唯餘自然天籟。

溪邊佇立幾塊山石，各形態。

容璇坐于高石上，聽流水淙淙，只覺心曠神怡。

落日西斜，為漫山的紅葉更添一抹絢麗。

二人登至半山腰，風景最盛另築有樓閣。

廷備好了筵席，謝明霽早已在此等候。

除他之外還有一席，言家三姑娘此番陪著太後娘娘來頤安行宮小住，恰巧可以一同湊上。

“宸妃姐姐。”言婉鈺上前見禮，眸中也是難得的輕松。

容璇含笑，近來婉鈺一直閉門溫書，願意出來走走是再好不過的。

今夜的菜式配合著時令，螃蟹正是鮮時。

可惜容璇與謝明霽明日就要出京，不宜飲酒。所幸席上備下的時新的致小點，足以藉。

栗子糕，桂花，金橘如意卷，樣式擺的極為巧，引人食指大。

約莫戌時中席散，頤安行宮中的寢居昨日便安排妥當。

一彎秋月懸于天幕，暈開皎潔影。

庭院，容璇與祁涵并肩而坐，漫天繁星閃爍。

啓明星指北，亦是明日啓程的方向。

平懷二縣偏遠，算上來回路途總要十日。

祁涵畔人，分明知t曉能夠獨當一面，故而無需憂慮，更無需阻攔。

他道：“教過你的暗語，都記了？”

容璇笑道：“忘不了。”

只是簡單一趟公務罷了，心中有數。

比這再難的路都走過。

……

翌日晨起，容璇換了錦袍。出門在外，畢竟還是著男裝方便些，也能避開不麻煩。

容璇策馬與謝明霽同行，朝廷撥來的兩名護衛與武德司之人一同隨在後頭。

他們二人基本算是同路，謝明霽道：“我看戶部另外二人去的都是繁華縣落，怎麽偏你要去平縣那一帶？”

容璇笑了笑：“除過核案戶籍，我還有其餘事要查，這兩個地方是最合適的。”

謝明霽比走得更遠，往北已經快到了高寧府地界。

容璇道：“武德司是又有什麽要案？”

謝明霽頷首：“兩府界一帶秋來鬧匪患，沿途劫掠商隊，侵擾村落。地方員難以遏制，求到了京都。”

“報案人中還有一位舉子，他進京趕考的家資盡數被土匪擄去。如今事發近一月尚未有眉目，故而陛下派遣武德司清查。”

容璇奇道：“我記得土匪間約定俗，是不搶京趕考的士子的？”

一則是因不敢搶，舉人進京趕考的路費乃是朝廷供給，打劫他們無異于是公然挑釁朝廷。況且舉人已有做的資格，若是將來高升，免不了要回來清剿。

二則……書生大多囊中，劫掠他們實在也沒有必要。

謝明霽道：“我也想到此，或許是誤會一場。那位舉子是早些年中舉，提前京預備會試的。兼之他出富戶，隨商隊而來，一來二去就被土匪一同下手了。”

狡兔三窟，這幫土匪游竄不定，尚不知巢在哪裏。

“不過平、懷二縣一直安穩，”謝明霽笑笑，“所以陛下才敢放心讓你前來。”

長毅的本事謝明霽是知曉的，陛下親自挑選的暗衛，有他們一路相隨，長瑾自然無虞。

容璇點頭，等到了懷縣縣城，二人便暫且告別。

戶部公務在，容璇先于縣城停留兩日。長毅例行帶人打談過縣城外，一片風平浪靜。

容璇執戶部腰牌從署中調來懷縣案牘，梳理清晰後令衙文吏謄抄出所需文字，限了三日期限。

趁著這段閑暇，容璇對縣城風貌亦多有考量。

留下一名護衛看守下榻的客棧，接著帶暗衛去往縣城外的鄉鎮間。

每逢旬日便是鎮上的趕集日，容璇算準了時辰。雖說是鄉野地方，但兩條主街走下來，能見到的各式貨比想象得齊全。

果蔬都是村裏新鮮現摘的，趕在天明前送到鎮上，有些還沾著水。幾攤上設了套圈的娛戲，再往裏間走，偶爾還能見到賣小狗小兔的，約莫都是農民家中自己養的。

容璇買了串糖葫蘆，那賣貨的郎君為人熱，容璇不聲問出了許多話。

臨近的村民都會到鎮上趕集擺攤，縣裏也有不商人送貨過來。雖然大多都是縣城裏賣不出去的，但在鄉下地方已經算是稀罕，大家還生怕他們不來。

集市上熱鬧得，容璇時而留心著自己的錢袋。人多的地方，小小當然免不了。

買賣雙方間多用銅錢，以易者也有。

縣城裏還可見白銀，到了鄉野間，白銀更是稀罕。

容璇拿了備好的碎銀買東西，攤主都尤為樂意與易，盡心盡力找開銅錢。

容璇打問過一番，家底殷實的人家或多或都有白銀，只是藏得嚴實，平日裏舍不得兌換出來。若是要換銀錠，縣城中就有銀樓。鎮上的當鋪也會有些銀子。

逛了小半日，容璇還在集市上用了午飯。

暗衛來去無影，明面上只有朝廷的一名護衛跟著容璇。

離開集市，經人指點過，東不遠有一間鄉墅。

朗朗讀書聲隨風送來，不大的一院落，也不曾掛上牌匾。

容璇與守門的老伯客氣地打過招呼，循著書聲到了講堂外。

天過幾扇窗子映屋中，小小一間屋子坐了十餘位學生，年歲參差。自然都是男孩，論個子排了座次。

容璇凝神聽了一會兒，堂中夫子講的是千字文。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歲，律呂調。”

學生們翻來複去念了幾遍，夫子一板一眼講解其意。

容璇還記得下一句是：“雲騰致雨，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

夫子誇三遍能誦，在課散後又單獨為講了許多。

容璇畔漾起淺淺一抹笑意，這麽些年過去，原本背得純的千字文，如今在腦中也只餘了幾句。

堂上還掛著一把厚厚的戒尺，震懾著學生。饒是如此，學生還是免不了要打瞌睡。

說到“閏餘歲”一句時，容璇敏銳地聽得後異響。回眸去，只瞥見一眼匆匆跑開的孩影。

容璇猶豫一會兒跟上前去，轉過一道彎，在屋檐下一角見到了蜷著的孩的影。

屋檐上有一道罅隙，若趕上雨連天會下雨水。

孩面頰瘦削，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著來人，又往後了。

腳上是顯然不合適的一雙草履，也已經磨得不樣子。

容璇瞧害怕的模樣，想起自己在集市上買的飴糖。半蹲下，從袖中取出兩塊，溫和地遞給。

這個年歲的孩子，應當最吃糖。

小孩看一會兒，許是見眼前人笑容和煦，又許是聞到了飴糖的甜味，猶豫著接過，卻沒有吃。

容璇與平視，細心道：“你多大了，家在何？”

“我……九歲。”

容璇打量單薄的形，心中忽而悶得，人不過氣來。

已經是秋日裏，小姑娘那一衫仍舊單薄。

“你來這兒……讀書？”容璇盡量問得簡單些。

小孩立刻慌搖頭，攥著糖的手有些，不肯答。

容璇心中嘆口氣，取下錢袋，拿了些銅錢給：“買些自己喜歡的吃食，記住了？”

要出去口氣。

容璇叮囑兩句，轉離開時，卻發覺袂被後小小的人輕輕拽住，稍用些力便可掙。

小孩一言不發，容璇回，一大一小就這麽對著。

秋風從二人間吹過，帶起幾片落葉。

從屋頂的罅隙灑落，并不暖。

良久，容璇重新半跪下：“你什麽名字，家中還有什麽人？”

“爹爹，後娘，還有兩個弟弟。”小孩低頭看著手中飴糖，“糖……也要留給弟弟。”

已近未時，容璇深吸一口氣，剝了糖紙喂給一塊糖：“你來學堂，家中可知道？”

小孩吮著飴糖，含糊答：“來給弟弟送飯。”

話是如此說，但顯然是著的。

許是察覺到的目，小姑娘小聲解釋道：“爹說娃娃吃得，不打的。”

這糖很甜，一下子就融去了陌生與戒備。

落葉被吹檐下，又是一陣久久的沉默。

小孩尚不知發生了什麽，呆呆地看著眼前漂亮的哥哥。

錢袋子在容璇手畔，眼下的形，恐怕給再多碎銀也無用。

罷了，罷了。

手去抱那孩兒，很輕。

小孩亦沒有躲。

“你家在何？”又問了一遍。

小孩垂著眸子，指了一個方向。

下地，牽了容璇的袖，在前引路。

與集市的方向恰好相反，應當是在村落中。

除過趕集的地方，又是農忙時分，這一帶都有些冷清。

尚未出鎮子，小孩的腳步不知不覺停在一家面館前，再也走不了。

容璇本就在尋沿路的吃食，見停留，須臾間明白了的意思。

護衛留在門邊，面館中只有們一桌客人，板上寫的吃食也簡單。

容璇替小姑娘要了一碗清湯面，店小二熱地端來了水。

等面下鍋的工夫，容璇本想多問幾句，卻發現的目一直盯在竈上，約莫是狠了。

容璇預備緩些在問，捧了碗盞飲的當口，忽又不聲放下。

再度打量店中，方才的店小二已不見人影。

幾個呼吸之間，容璇問一句：“面可好了？”

竈上忙碌的人答：“就好了。”

容璇拉過小姑娘的手，不曾作時，先聽得面館外一聲悶哼。

天化日，一把冰涼的匕首上了的後頸。

“這位郎君，還是莫要為好。”

小孩就坐在對側，乖巧跟著店小二走開。著手中糖果，不敢擡眸看。

容璇指間微不可查叩于桌案。

寂靜的巷t子，有人聲。

自己今日還真是，蠢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