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有歸鄉夢,一半猶疑夢里行。
長安城外,李素沒有第一時間去覲見皇帝,而是選擇了馬上回家看家人。
李素的格從來如此,多年不曾變過,在他心里,“家”比“國”重要,曾有先賢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果在李素的心里排個名次的話,那麼便是“親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對不起,偉大的天可汗陛下墊底了。
百名部曲簇擁著李素,一行人離開隊伍,換了個方向朝太平村飛馳而去。
迎著春日和煦的暖風,李素心激難抑,離家越近,越覺得心跳加速,仿佛快要跳出腔。
從東征到今日,離家大半年了,不知一切是否安好?老爹是否每日扛著農親自下田勞作?明珠是否懷抱兒,幸福安寧地注視著兒的眉眼,偶爾抬頭眺蒼穹,苦苦等待丈夫的歸期?還有東……是否每日在老君像前默誦著經文,每日孤獨地坐在曾經相約的河灘邊,癡癡地盯著涇河的河水,一任滿腹相思流瀉?
終于回來了,終于能夠見到親人和妻兒了,此時的李素,心里慢慢裝載的只有親人,天大的國事都與他無關。
快到太平村時,天已黑,李素和部曲的馬速放慢了些,黑夜策馬比較危險,離家只有一步了,可不敢出什麼事故。
一名部曲悄悄離開隊伍,鞭打著馬兒率先向前疾馳,李素等人剛到村口時,這名部曲已進了村,雄渾的大嗓門在夜后的靜謐村莊里陡然回。
“李公爺凱旋回府了!”
“李公爺凱旋回府了!”
很快,村里一片鳴狗吠聲驚起,然后許多人家點亮了燈,推開柴扉走出來,驚奇地向村口。
李素也嚇了一跳,然后很不好意思,神赧然地朝那名部曲指了指,道:“五叔,把那殺才回來,鄉親們都睡下了,莫驚擾大家,回就回了,沒必要搞得跟游街示眾似的……”
方老五嘿嘿一笑,派人上前將部曲了回來。
然而,幾聲大喊終究還是驚了整個村子,李素等人剛進村口沒多久,便有無數鄉親涌向鄉道邊,自發地點亮了火把,很快鄉道邊便被熱的鄉親們占滿,大家很自覺地在路邊,留出一條狹窄的路讓李素通過,只是在李素經過邊時,鄉親們紛紛躬行禮。
“李公爺和將士們為國征戰辛苦,大唐萬勝!”
“李公爺大勝而歸,彪炳千秋!”
短短一段路,無數鄉親朝李素行禮,李素苦笑著在馬上一一抱拳回禮,直到村中幾位宿老在家人攙扶下也向他行禮,李素終于坐不住了,急忙下馬扶住宿老,連道不敢。
“好娃子啊!當年你著屁跟王家倆小子滿地打滾時,便覺得你有不凡之,你在襁褓時我還抱過你,當時你咧大哭,二話不說尿了我一,尤可見你是天生的貴人命格,容不得我們這些凡人,如今果不其然,不但年紀輕輕封侯列公,而且領兵破敵都城,揚我大唐國威,將來必是青史留名的大人,太平村有此佳兒,老天垂幸!”
宿老在李素的攙扶下,神神叨叨念了一陣,李素愈發覺得難為,小時候那點屁的破事全被老頭當著鄉親們的面說出來了,引得村民們一陣善意的哄笑。
“好了,不耽誤你回家,都散了,散了!趕回去,你爹和你婆姨想你得,婆姨剛生了孩子,頭胎是個娃不要,你和婆姨都年輕,夜里多使把子力氣,總歸生幾個男娃,偌大的爵位和家業,沒個男娃繼承可不,快回去,不敢耽誤了!”宿老嗦嗦一大堆后,終于放過了李素。
李素朝宿老和鄉親們行過禮后,上馬急忙朝家中飛奔而去。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李素趕到家門口時,卻見大門前點亮了十幾支火把,將門口照得亮如白晝,家里的丫鬟雜役全都出來了,薛管家微胖的子站在門口,一邊著手一邊焦急地踮腳張,李道正站在薛管家旁,軀如青松傲立,目也一直向門外的青石板路。
門檻,許明珠的父母也赫然在列,許敬山略顯拘謹地負著手,許母則張地站在許父的后,二人同樣著門外的青石路。
許明珠一華服,兩名丫鬟一左一右攙著,的懷里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一只白玉琢般的小手不安分地從襁褓里出來,調皮地揮舞幾下,又好奇地著許明珠的下,許明珠滿臉,一邊張著前方的路,一邊垂頭著襁褓溫地笑,偶爾出手指逗弄幾下,引得襁褓里的嬰兒咯咯直笑。
李素和部曲們趕到家門口時,看到的便是這溫的一幕。
聽到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薛管家神一振,大聲道:“公爺回來了!可回來了!”
話音落,風塵仆仆的李素和部曲們已策馬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薛管家微胖的子靈巧地迎了上去,一把拉住李素下馬兒的韁繩,后面的李道正,許明珠和丫鬟雜役們紛紛涌了上來。
“公爺可算回來了,可算回來了!這一走便是大半年,在外面可著實苦了……”薛管家老淚涕零,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小心攙著李素下馬,里不停念叨著。
迎上來的丫鬟雜役們卻紛紛朝李素行禮,異口同聲道:“公爺為國征戰辛苦,大唐萬勝!”
李素含笑朝眾人示意,眼一掃便看到了李道正。
李道正有點哆嗦,眼眶泛紅,臉上卻帶著笑意,深深地注視著李素。
李素急忙上前兩步,跪在李道正面前,道:“爹,孩兒征戰回來了,這些日子未能在爹膝前盡孝,孩兒之罪過也。”
李道正吸了吸鼻子,剛綻開笑臉,突然又收斂起來,仿佛刻意為了維持父親的威嚴一般,沉穩地點點頭。
“好,回來就好,這些日子老薛天天派人去長安城打聽你們的消息,聽晉王殿下說,你和你舅父在高句麗打了一場大勝仗,好樣的!不愧是我李家的娃,上了戰場不含糊。”
彎腰扶起了李素,李道正指了指旁邊的許明珠,道:“快去看看你婆姨和兒,你不在的日子里,可苦了明珠,生孩子遭了大罪,差點沒命……”
李道正絮絮叨叨,一邊說一邊讓到一旁,李素這時才看到了梨花帶雨的許明珠。
“夫君……”許明珠走到李素面前,雙手抱著孩子泣不聲。
李素眼眶也有些潤了,含笑道:“我不在的日子里,夫人又要持家里,又要生孩子,實在辛苦了。”
許明珠哭著搖頭:“妾不辛苦,夫君在外征戰,食無著,餐風宿,還要領軍與敵人周旋戰,經歷無數兇險,夫君才是最辛苦的……”
使勁吸了吸鼻子,許明珠雙手捧著襁褓朝李素遞去,哽咽道:“夫君快看看咱們的兒……”
李素心中一陣激,急忙小心翼翼雙手捧過襁褓,仔細端詳著襁褓里那張的小臉。
襁褓里的兒正睜著眼,好奇地打量面前這個從未見過的男人,長得很致,皮白里紅吹彈可破,眼睛很清澈,像一汪未曾被污染的清泉,清可見底,小小的抿得很,玲瓏秀的鼻子微微皺起,似乎在努力辨別眼前這個人的份,良久,忽然張開小,打了個呵欠,然后咂咂,眼睛似闔非闔,又快睡著了。
癡癡著懷里的兒,李素心中最的地方仿佛被指尖,涌起濃濃的和憐惜。
抱著兒,仿佛抱著一塊易碎的玉,小心翼翼又欣喜萬分,細細地打量了許久,方才抬起頭,看著許明珠輕聲道:“兒長得很像我,眉眼鼻都像,長大后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人,夫人苦了,往后定要教育兒多孝順娘親……”
見李素笑得開心,而且笑容確實是發自心,并無一作偽,許明珠久懸了幾個月的擔心終于徹底放下,掏出巾了眼睛,淚水卻越越多。
“夫君疼就好,妾一直擔心生了兒不被夫君待見,這些日子擔足了心思……”
李素板起臉道:“胡說,兒是爹娘的心頭,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兒,將來便是我的掌上明珠,只要我活著,定將捧在手心里……”
眾人在門口寒暄許久,訴說離別之苦與重逢之喜,李素又朝丈人丈母見了禮,最后李素揮了揮手,所有人進門歇息。
薛管家早已吩咐廚子準備好了食珍饈,李素踏進前堂后,丫鬟們便將食端了上來,腸轆轆的李素埋頭大吃起來,許明珠跪坐在他旁邊,不停為他斟酒布菜,一臉幸福地看著李素狼吞虎咽,角的笑容越來越深。
李道正坐在李素的對面,笑地看著兒子,許明珠的父母則含笑沉默地陪在末座,李素一邊吃一邊與二人聊著征戰的經歷。
不想讓家人擔心,也不想讓他們產生諸如心疼,后怕,難過之類的緒,李素里的東征之戰說得很平淡,輕描淡寫便將戰爭的過程說完,而且語氣很輕松,仿佛自己只不過是去遼東度了一次長假,吃得好睡得好,每天要干的事不過是在皇帝的帥帳里轉悠兩圈,幫著出出主意,這場戰爭便打完了。
然而,李道正和許明珠顯然并不相信李素的話。
“夫君莫哄妾,陛下發起的東征之戰,其中的過程妾與阿翁都知道了,每隔幾日,晉王府便會派人來,向阿翁稟報高句麗的戰況,從渡遼河之戰,到陛下令夫君和舅父領軍斷后,還有在夫君的謀劃下,斷后的孤軍攻破了高句麗的都城,夫君的這些戰績功勞,晉王殿下都派人向阿翁詳細稟報過了。”
李素挑了挑眉:“晉王竟如此細心,還知道向爹通報前方戰況?”
許明珠輕聲道:“這是晉王殿下的一片心意,夫君出征在外,家里阿翁和妾對前線戰事一無所知,晉王怕我們擔心,每當有前線的軍報送到長安,晉王都令人原樣抄一份,送來咱家。”
李素笑了:“越來越心細,做事也越來越周到,比以前可不一樣了,看來我出征的這些日子里,晉王也大有長進呀。”
許明珠眼眶又紅了:“夫君在外面了那麼多苦,回來卻一字不提,您這樣不是令妾和阿翁更心疼麼?夫君,妾知道陛下之所以下令撤軍,是因為北邊的六部突襲王師,燒了大軍的糧草,陛下這才不得不撤軍,聽說撤軍之后,連陛下的主力大軍都將每日所食的糧草削減了大半,夫君獨領孤軍,無援無糧的,不知挨了多,了多大的苦,妾想到這里就覺得心如刀割……”
說著許明珠垂下頭又哭了起來。
李素看了李道正一眼,見他沉默地飲著酒,上沒說話,可神卻果真帶著幾分心疼之,李素急忙道:“爹,您放心,孩兒在高句麗真沒吃什麼苦頭,食住行都有下面的部曲兄弟服侍,孩兒每日在自己的營帳里喝酒吃,日子過得滋滋的,奉旨斷后的那些日子,孩兒領軍破了高句麗的慶州城,從城里的倉繳獲了大批糧食,孩兒大吃大喝醉生夢死的日子從未斷過,真的沒什麼委屈。您應該知道孩兒的秉,無論多麼惡劣的境地,孩兒都絕不會委屈自己的,在外征戰的這大半年,孩兒雖說不上錦玉食,卻也是每日酒足飯飽,您真的不用擔心孩兒。”
李道正哼了哼,道:“你里從來就沒一句實話,這些年沾了你的,我也知道了外面許多事,當我還是以前那個沒見識的農戶麼?別忘了,你老子我當年也是上過戰場的,手底下多攢著百十條命,行軍打仗過的是什麼日子,老子比你清楚多了,罷了,風里雨里,刀里火里,大丈夫生于世間,終歸都要些苦的,全須全尾囫圇著回來就好,外面遭的罪就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