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已經進行了兩年多。
元十二年秋,一陣風吹來烏云,遮蓋了晴空,一場秋雨眼看就要到來。
大路上疾馳的衛兵停下,開始穿著雨布,以提前做好應對。
前方不遠也有一群人趕路疾奔,看到披甲帶械的衛兵,路人立刻停下,其中一個挑夫沒有驚慌,先辨認旗幟,見有淮字,竇字,鎮字,便松了口氣。
“這是咱們竇縣的兵。”他給其他人介紹。
侯重整衛道最主要的就是收整衛軍。
現在衛道的衛軍分三種,負責州縣當地治安的為鎮兵,歸當地州府調派,在州府要塞駐守的為營兵,歸于衛道調派,此外便是衛軍,由朝廷命軍號,長也由朝廷任命調派。
路人們跟著張一眼,不用挑夫提醒主避讓到路邊,這是大家都知的規則。
兵士們很快穿好了雨布前行并沒有多看路人一眼,更沒有上前審查。
兵馬過去,路人們也繼續向前奔跑,在大雨來臨之前到了竇縣的城門。
城門熙熙攘攘,而且多數都是青衫讀書人。
挑夫排在后邊向前張,詢問其他人:“怎麼今天這麼多人?又都是讀書人,以前可不知道我們這里有這麼多讀書人。”
“不是今天這麼多人。”旁邊的人道,“這幾天都這麼多人。”
另一人指著那些讀書人:“有真讀書人有假讀書人。”
挑夫更好奇了:“這是做什麼?以前都沒人當讀書人,為了一口吃的,爭先恐后說要去當兵,現在當讀書人能干啥?”
先前那人笑道:“你是不是好幾天沒看府公告了?朝廷里下了新向了,要開常科了。”
又打量他一眼,見他干瘦黝黑,皮糙厚,肩上挑著重重的貨,分明是一個苦力。
“你知道什麼常科吧?”
挑夫有些恍惚,常科啊,有多年沒聽到這三個字了?快要十年了吧?
“現在開常科?”他聲音有些飄忽,“外邊還打仗呢。”
歌舞升平,揚名推舉白公卿,那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事啊。
耳邊其他的人聲音忽遠忽近的傳來。
“咱們這里打完了啊,咱們這里早就太平了。”
“侯說了,太平的地方先開常科,而且據說侯還要親自在殿策問。”
“這你說的就遠了,咱們這里能有幾個殿,能考個鄉貢就不錯了。”
他們的話沒說完,挑夫聽不到了,著向前,抓住一個穿青衫的人就問:“在哪里報名?什麼時候開考?考什麼?明經還是進士?”
青衫的男人胖乎乎,有些嫌棄的推開他的手:“你一個挑夫,問這些做什麼,說是六科都考。”
六科全開!那就是前所未有的盛事了,挑夫用手一抹臉,將挑擔一扔:“我要報名!我要報名!”
四周的人嚇了一跳,看著這個挑夫往城門里沖,忙手按住。
“你失心瘋了,敢在城門鬧事?”
“你敢不排隊?你想被罰做苦役嗎?”
還好挑夫依靠這麼多年的習慣形的本能冷靜下來,也還好城門的守衛比先前多了幾分寬容,只看了這邊一眼,沒有上前。
喧鬧很快安靜了,城門按照次序進出。
挑夫最終沒有撿自己的擔子,急不可耐的向前走,邊的人好奇的詢問“挑夫也會讀書嗎?”
挑夫臉上出笑:“我讀了一輩子書,我一直在讀書,我就是這十年當了挑夫,我也沒有停下讀書.....”
說著說著他哭起來,人也穿過了城門,再無顧忌的手舞足蹈向前跑去。
“我終于能做個讀書人了!我終于能學有所了!”
看著挑夫跑開了,城門前的人們目瞪口呆,又搖頭笑:“這聽到開常科都要發瘋了,等將來進士及第不知道還要瘋多人。”
竇縣縣衙外喧鬧擁,還好吏們分工明確,引導著忙而不。
正廳里坐著兩人,一個原任縣令,一個現任縣令。
“老衛,我們這邊已經很忙了,你不忙著準備科考,跑我們這里做什麼?”現任縣令說道。
衛知府道:“對上什麼態度!我警告你,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該有的規矩都要立起來,年底要考核的。”
他說著端起茶喝了口,意猶未盡。
“這是咱們當地的老山茶啊,這麼便宜的茶,我現在很喝到了。”
現任竇縣縣令黑著臉:“你要茶就明說,至于還炫耀一下嗎?”
斗歸斗,正事還是要說。
“我不是閑的想來看你。”衛知府低聲道,“我這次是陪著上邊的大人來的。”
現任縣令一驚站起來:“哪個?是姓劉的還是姓黃的?”
朝廷有兩個巡察使,心狠手辣,油鹽不進,這兩年不知道多地方死在他們手里,地方員無不聞名變。
“你怕什麼啊。”衛知府瞪了他一眼,“心虛啊?”
現任縣令道:“我不心虛啊,但怕還是有點怕。”
衛知府寬他:“別擔心,不是巡察使。”
現任縣令松口氣坐下來......
衛知府接著道:“是武都督。”
現任縣令蹭的又跳起來,武都督!可比劉黃兩位巡察使更可怕。
他是侯夫!
“他現在在哪里?我,我怎麼迎接?”
“侯夫,不不,武都督帶了多兵馬?”
“我們竇縣雖然小,提供萬數兵馬一日飲食不問題。”
現任縣令在屋子里坐立不安來回走。
衛知府端坐如山安然,笑道:“別張,武都督又不是外人。”
竇縣算是第一侯的娘家,他們這些娘家人見了婿有什麼可張的。
“不對吧。”竇縣縣令回過神,“武都督其實跟夫人沒什麼關系,夫人是,劍南道的大小姐。”
這侯夫是真是假,還沒定論呢,據說劍南道這邊的人聽到這個問題都笑而不答。
“應該不是假的吧。”衛知府思索,又肯定,“不管婚事真假,夫人跟武都督的都是真的。”
這是毋庸置疑的,武都督長的那麼好看!
竇縣縣令還沒見過武都督,很是好奇,理了理衫:“武都督什麼時候到?”
衛知府道:“已經到了,但不要我跟隨,自己隨便走走去了。”
竇縣縣令頓時再次張,所以還是巡查,還是微服私訪那種!
但愿城里的員們不要給他找麻煩!
秋日的山路雷聲滾滾,很快豆大的雨點砸下來,路面瞬時煙霧蒸蒸。
“烏,前邊有個村子。”王力喊道,雨布下頭臉被打,“去避雨。”
武兒在水汽中看向前方,山坳里有個村落若若現,他道聲好,催馬疾馳。
......
.....
大鍋蓋掀開,熱氣將灶火房吞沒,老漢揮舞著勺子舀一碗碗姜湯在托盤上。
“老丈。”王力進來,“我來我來。”
他將姜湯端出去三碗,大雨變的淅淅瀝瀝,很快就要停了,馬匹在柴棚,護衛們站在廊下。
王力對他們招呼一聲“自己去喝姜湯。”
護衛們應聲是,王力和老丈進了屋子,武兒和胡阿七正在拭頭上臉上的水,看到老丈進來,點頭道謝。
“不用客氣不用客氣。”老漢道,“山里的雨就是這樣一陣一陣的。”
武兒喝了姜湯,向外看:“老丈,這里附近有個山,不知你知不知道,九年前.....”
他的話沒說完,老漢就笑了:“你是說侯當年遇山賊的地方吧?”
王力忙道對對,又嘿嘿笑:“老丈你怎麼知道我們要找什麼?”
“這幾年來看這座山的人多了。”老丈笑瞇瞇道,“都想看看神仙落地之。”
王力哈哈笑了:“什麼神仙落地,那是劍南道大小姐,正好路過。”
老丈笑了笑:“不管是什麼人,那一晚我們村子剛遭了劫難,半夜從雨中而降,解救了我們,對我們來說,當得起一聲神仙之稱。”
王力被反駁的有些訕訕。
武兒問:“當初來過你們的村子?”
老丈驕傲的點頭:“而且還巧了,來的就是我家,當時那個雨啊比現在要下的大的多,我們白天被山賊劫掠,有死有傷,老漢我也被打的差點斷了,我躲在屋子里哭,突然就聽到外邊有人門,我這破門能擋住什麼啊,山賊們一腳就踹爛了,但門的人一直在門外,只等著我應答才肯進,我大著膽子舉著燈往外看,一眼就看到.....”
王力在一旁故作不在意,豎著耳朵聽,聽到這里忍不住接話問:“看到什麼?”
“看到云蒸霞蔚中站著的夫人。”老漢神似乎回到那一日,紅潤的臉放。
還云蒸霞蔚,王力腹議,眼花了看不清吧,但這次沒有出聲。
武兒一笑。
“后來夫人在我這里留宿一宿。”老漢道,“第二天要走,還給我錢,我不要,就說,那就幫你們報仇吧。”
他手一指外邊。
“夫人親自帶著人上山剿匪,救出了我們的親人。”
也救出了他的母親,武兒看著外邊,外邊的雨停了。
“我們也上山看看去。”他站起來道。
老漢笑著道:“山上打理過了,都有標識,還可以從我們村子里請個向導,可以進行講解。”
還做了標識,還有講解,這都什麼啊,王力在后扶額。
“不用向導了,我們閑來無事路過,隨便看看。”武兒道,又一笑,“不過今晚要在老丈家留宿一宿,不知方便否?”
老丈高興的笑了:“方便方便,我這兩年新蓋兩間屋子,十幾人都住得下。”
武兒笑著道聲好,帶著王力等人走出來,按照老丈指的方向去了。
老丈目送他們離開,轉喚出隔壁一家的小,讓他記下有自稱商人十五人,外地口音年紀相貌等等......
“人太多了。”小蹲在院子里握著筆歪歪扭扭的寫,抱怨,“寫起來太麻煩了。”
老丈呵斥:“不要懶,你好好讀書練字,侯開了常科,等你長大了去考個秀才。”
小咬著筆桿:“我爹其實就識幾個字,他可教不了我什麼....”
“小千說了,縣里要開縣學。”老丈道,“到時候讓他送你去上學就是。”
小頓時歡喜,學不學的不重要,想到城里熱鬧的街市,各種各樣的吃食,還有雜耍看,頓時口水流下來,也不用老丈催促筆疾書。
......
......
沿著明顯人工修出來的山路,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王力看著路邊大石頭上的“山賊”三字哈哈笑,想到一路上還有什麼,侯山,侯臨陣....真是服了這些村民......
一行人很快到了山前,山倒是沒有修過,殘破不堪,還能看到火燒過的痕跡。
“當時這里藏了兵,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侯主放火燒了。”胡阿七說道,“假作毀尸滅跡。”
幾人在這里看了看,又順著指示去看了民眾罹難.....一個山澗,這邊的石頭上詳細的刻著當時有多人被殺害扔下去。
俯瞰其并沒有尸骨。
尸骨大多數是附近的山民,被親人領回安葬,也有一些過路的人變無主尸骨,由侯統一安葬了。
崖邊只有一座墳,沒有碑文。
“就是這個。”胡阿七道,“元吉說,當時讓幸存的村民認了尸,把雀兒安葬在此。”
武兒接過王力遞來的包袱,道:“這個丫頭被萬嬸買來,勤勞機敏,萬嬸也輕松不,還給去探的兄弟們夸贊過。”
萬嬸那時候已經病了,說有這個丫頭在,以后娘也能有人照顧。
胡阿七道:“元吉說,是抱著一個山賊而跳下山崖,很英勇。”
武兒點點頭,將祭品擺放在墳前,道聲謝謝:“我娘現在很好。”
他站起來看四周.....
“護送嬸子的其他人都是在山下被殺的。”胡阿七道,“尸骨找不到了。”
武兒將一壺酒打開,在墳前向四周傾倒:“你們可以安息了。”
......
......
從山上回到村里,晚飯是老丈煮了一大鍋湯,村民們還幫忙照看馬匹,喂上好的豆料,還有村婦幫忙清洗被雨水打的裳,保證一晚上就能烘干。
人馬都吃飽喝足,換上村人的新裳,在干凈的房間里睡個好覺。
不過也有人睡不著,武兒躺在床上,聽另一邊的王力給胡阿七數錢。
“....姜湯可以不給錢,但吃人家的湯,要給點錢吧。”
“....洗刷馬匹可以不給錢,吃豆料總要給點吧。”
“....洗服可以不給錢,穿人家新服總要給錢吧。”
“....老胡啊,我覺得不對啊,我們這是被宰了吧?”
“....說什麼呢,怎麼能是宰?人家說了,是承蒙侯施恩才能有今日的好日子,這是還報與侯......咱們給錢,不是給他們,也是給侯了。”
聽著兩人的說話,武兒笑著翻個閉上眼睡去,說話聲漸漸遠去,耳邊又傳來雨聲,似乎又下雨了,一聲震雷讓武兒睜開眼。
眼前一片黑暗,但敏銳的本能讓他一瞬間清醒,這不是他睡覺的地方,而他也不是在睡覺。
武兒站在大雨中,前方的黑暗漸漸散去,一片火,有哭喊聲,有男人的笑聲,火映照,男人們腰里手里的刀劍閃閃。
一群子被推搡拉扯,衫凌。
一個子忽的從中跑出來,一個男人嬉笑著手攔,那子抱住他尖著向崖邊沖去,瞬時消失。
笑鬧的男人們沖到崖邊,喊咒罵。
是做夢啊,武兒松弛了,因為白天上山祭奠,所以才會夢到這些吧。
他抬頭看天,雨水打在臉上,不是以往夢里的無無味無知無覺,冰涼刺骨。
這個夢很真實啊。
他低下頭,松弛的子又繃,眼前沒有了罵的男人,也沒有了哭泣的人,只有一地的尸首。
而他就站在尸首中間,看著一張悉的臉。
“娘?”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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