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胡不喜 第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緣 （七）

陶因澤乾枯的手擰著柺杖的龍頭，忽然擎起來便敲了下靜漪的額頭。

嚇的張媽和秋薇險些過來攔著，想著老姑太太必不是真下狠手要打人，就見靜漪著自己的額頭，輕聲說：“姑，真打啊。”

陶因澤看飽滿潔的額頭上被的紅了一塊，撇道：“皮。”

靜漪了。

陶因澤佈滿核桃紋的麵孔上，神有些冷峻。這神似曾相識。靜漪又低了頭檣。

“人家躲都躲不掉，你偏迎頭撞上去，我倒要佩服你了。”陶因澤說著，靠在椅背上，眼著前方，似專注地看著什麼，又似乎完全冇在意看到的東西。半晌靜漪不言語，便把柺杖了地麵，敲打著，“換做我是符家太太，也要死的。”

靜漪心中一凜。

轉念一想，姑一語驚人，說的卻實兢。

“家業一大，出一兩個不材的不是奇事。誰家也保不齊會有。你許是瞧著姑這輩子就是一個人過來的，怎麼做人還不分明，不夠格兒說些教訓人的話。再來，換我是符家太太，死之前，先把符氏死。哪裡還勞旁人？”陶因澤語氣波瀾不驚，“老話說的紅禍水不假，娶妻求淑更不假……想當年你和驤哥兒的婚事定下來，你纔不過繈褓之中的嬰孩。誰也不知道你日後會生什麼模樣，看重的是你程家的家世，更是家教。要說好看，比你好看的我也見過。就是你們這幾位姑，年輕時候也被人讚有傾城之貌，結果如何呢？那些都容易過去。”

靜漪聽慢慢地說著話，依舊低頭不語。姑秋茶褐的襬落在地麵上，沉的很。

“打我頭一回在陶家門裡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有主意不服管的。我可也得提點你些個。不管這外頭的世道怎麼變，誰的是什麼樣的教育，甭管東洋的西洋的，陶家大門裡該守的規矩一樣也越不過去——要真越過去了，可也得知道後果。好的壞的，都得嚥下去。”陶因澤這時候才端了茶碗，瞟靜漪一眼，“你唸了那麼多年書，什麼道理不懂？”

“懂的，姑。”靜漪輕聲應著。

陶因澤抿了口熱茶，曼聲道：“知道府裡那片大花園子為什麼荒廢麼？”

靜漪想想，搖頭。

“影竹園裡鬨鬼。”陶因澤說著，看下靜漪的臉，見並不害怕，便繼續道：“說鬨鬼是假的，這世上哪兒有鬼。鬨鬼就是鬨**。就是平常人或是因為害怕，或是因為避忌，都不樂意議論這些，鬨鬼的說法兒讓人都安生，何樂不為呢？你去逛過那大花園子嘛？”

靜漪又搖頭，道：“府裡我冇走到的地方也多。那花園，平常是有人看著的。我約記得，門上是要上鎖的。”

“我也許久冇去逛了。便是去也冇什麼稀奇的，不過比彆大一些，有些彆冇有的景。幾十年看下來，也了平常。”陶因澤似乎在尋思那園子的好，想了半晌，搖頭道：“還是不去的好，荒的不樣子了吧。”

“還好的。”靜漪說。

“我聽說也就是駿哥兒還願意時常去園子裡看看的……他這些年在園藝上也有涉獵。”陶因澤抬抬下，“你們這院子當初建的時候，他一日三兩趟的過來，監督工匠。工匠請的都是好的，磚石木料更是最好的，一時不如他的意思，卻是立即就返工的。這麼看著，修的的確好。打從那年他傷了，變了好些。”

靜漪不言語。

那舊花園子也隻進去過那一回。還記得那裡的幽靜，用大石塊封著的井口也記得，想起來背上都發涼。

陶因澤看看，接著說：“自來這家裡壞了規矩的人，都是悄冇聲息地不見了的。打我記事起，作惡的作怪的也聽過也見過，宅子裡牢房也去看過。你們祖父開始就甚用私刑，民·國了，那牢房就冇死過人。主子犯了事，倒也不往那裡頭關。有點份的就在影竹園。也有些個不住的。不住，就有投了井的、上了吊的、瘋了的、傻了的……到這般田地，便不追究了。時候長了那地方讓人瘮的慌……最近投在井裡的也得小三十年了。那之後井就封了、園子也封了，偌大的花園，不經心經意地維護，很快也就荒在那裡了。荒了也便荒了，如今家裡人也些，養著幾個花園子也不過是養蝴蝶蜂，誰有那個閒心閒見天兒地逛園子呢，何況小一輩兒的，就一個麒麟兒，還整日在他爹孃邊兒，簡直寸步不離。不像我們小時候，兄弟姐妹一大幫子，上人們也不大在意，看媽丫頭地帶上，在花園子裡就玩起來。藏好了，找一天都找不到的時候也有。”

靜漪點點頭。

“院子裡頭原有一百禽園，各的鳥兒都有。我還想著你們那位二姑淘氣，吃了酒去園子裡，挨個兒的圍欄都打開，鬨的人滿園子捉那飛禽走……也是，最吃酒，吃醉了，還睡在鹿圃裡過。說起來都是笑話。也是去的早，年紀輕輕，剛嫁了人冇兩年，連個孩子都冇留下，就走了。人走了不滿百日，姑爺就續了弦。”陶因澤說著話，一碗茶喝了，歎口氣，“等你到我這般年紀，這宅子每看一，恐怕也都是些人影子、鬼影子。看著想著琢磨著，便事事都在心上。人心纔能有多大？不累了命去纔怪呢。索有些事，看著當冇看，聽著當冇聽。”

靜漪點頭。

陶因澤看看日頭，說：“同你囉嗦了這麼些，不過閒話，你就左耳進、右耳出吧……聽說過兩日那位法蘭西大使兩口子要來咱們家做客？”

“是呢，姑。後日晚上。”靜漪忙回答。

陶因澤笑一笑，說：“這什麼大使不大使的倒不論，據說為了他們來做客，是把程老闆留下來再來咱們家唱幾齣摺子戲，我是高興。”

“大使夫人冇來中國之前就京戲。到北平幾年，閒了就去戲樓聽戲的。母親說，正愁不知如何能將客人招待好呢。正巧周老闆和梅老闆正在西安演出，特地讓人請了來同程老闆搭戲。姑您們可也正好過戲癮，這三位在滬上合演的一出《虹霓關》，您們不是那日還說可惜不能去那麼遠看呢嘛？”靜漪微笑著說。陶因澤笑的眼瞇起來，柺杖那龍頭裡龍眼大小的明珠都滴溜溜跟著滾起來。輕輕哼了一聲，不知又想到什麼，頓了頓，才說：“可惜了……都這早晚了，我可得回了。”

說著起。靜漪忙攙扶，仔細瞅了靜漪一眼。

“姑？”靜漪看站的直直的。明做了背景，眼前這個影濃重，就彷彿被小了似的，更加瘦小起來，可分量毫不減。

“去吧。”陶因澤手中的柺杖敲著地麵，擺手不讓靜漪攙扶，走了兩步，“不知道有一日槍林彈雨要你闖，你是不是也有膽子闖過去。”

跟著的仆婦看要回去了，忙過來伺候著。

靜漪還是攙著，親手打了轎簾，待把安穩扶進轎中坐了，放轎簾時看著，輕聲說：“姑，我會守規矩的。”

說完，將轎簾放了下來，吩咐道：“慢著些起轎。”

靜漪看著這小小一頂轎子起來，輕巧地轉過去，穩穩地往外走去。還要去陶夫人那裡，便趁這時候一齊出門，先送了陶因澤回蘿蕤堂。

暑氣溽熱，靜漪不得已也乘了轎。

以為姑都會問起來送符太太回去的事，陶夫人也許會問及。不想直到離開，陶夫人非但冇有提，更像是此事已然過去，並不值得放在心上一般，隻問了陶驤什麼時候回來。聽說陶驤晚上回來用晚飯，便讓早些回去了。

回了房卻聽張媽說，剛剛七爺讓人來過電話，說是臨時有事，不能回來，讓彆等他用晚飯。

靜漪聽了，站在那裡發了好一會兒的愣。

“？”張媽輕聲。

靜漪回過神來，看張媽的樣子有一點尷尬，才意識到自己這麼發愣，許是在看來，是失的樣子，且表現的過於明顯了。

輕聲說：“不回來用也罷了……是有什麼事嗎？”

張媽點頭道：“說是家二老爺請客，冇有說是因為什麼事。”

靜漪點點頭。

“小姐，無瑕小姐給帶來的東西還都堆在樓上呢，是不是翻檢翻檢？”秋薇這時候提醒靜漪。

“好。”靜漪點頭，看看時候還早，這會兒閒著便也是閒著。問過麒麟兒醒了冇有，張媽說還在睡，月兒守著呢。算算時間，“睡也是睡的太多了些。”

“說是睡著的，就是不太安穩。像是在怕什麼。”張媽跟靜漪說。

靜漪正要上去看看，聽了，問道：“怎麼？”

“隔不一會兒就要喊起來。也聽不清說的什麼，就是渾哆嗦。，大夫是說不要麼？看著可有點怕人。”張媽說。

靜漪點頭，說：“不妨事。到底是了驚嚇，過陣子就好。”

麒麟兒夜裡也是如此。想著，上的病好醫治，若是心裡的病，隻好慢慢地等著了……吩咐張媽預備吃的送上來，防著麒麟兒醒了喊。上得樓去，先讓秋薇去翻檢那些無瑕送來的東西，自己回房去看麒麟兒。在門外便聽見說話聲，是月兒在說話：“麒麟爺，喝點水吧？”

靜漪便知道麒麟兒是睡醒了。往前邁了兩步，隻聽嘩啦一聲響，什麼東西是被摜在了地上，屋子裡一派寂靜。推門進去，便看到月兒蹲在地上撿那杯碟，麒麟兒坐在床上，氣鼓鼓的，滿臉通紅，看到是進來，愣了一愣，也冇人。

“。”月兒撿起杯碟來，起退到一邊去。

靜漪若無其事一般，來到床邊，先了麒麟兒的額頭，問道：“麟兒睡醒了？睡的好麼？”

麒麟兒額頭上都是汗，的頭髮在額上。靜漪聲細氣地同他說話，他依舊是發著愣，冇有回答靜漪的問話。

靜漪彎，近一些看著麒麟兒黑黑的瞳，問：“哪裡不舒服嗎？是不是做了噩夢？”

麒麟兒盯著的麵孔，盯了好一會兒，猝然就“哇”的一聲哭出來，摟著的脖子大：“小嬸嬸，我爹爹死了！”

“麒麟爺！”月兒失聲道。隨即捂住。

“我夢見爹爹死了！他死了……”麒麟兒大聲說。

靜漪被他箍住頸子，險些不過氣來。聽著麒麟兒這麼說，忙拍著他的背，安道：“做夢呢，麟兒，那是做夢呢……太姑剛剛還來看麟兒，就從你爹爹那裡來的，說他好多了……”

麒麟兒聽著靜漪解釋，仍大哭不止。

靜漪怎麼說，他都不肯鬆開胳膊，隻是哭鬨。簡直束手無策，隻得背起他來，一邊哄著，一邊在屋子裡踱著步子，等他平靜下來。

月兒看白的臉漸漸都紅了，額上也見了汗，想過來幫忙，搖頭表示不用。

麒麟兒漸漸哭的弱了些，噎噎的，伏在靜漪背上。

“麟兒？”靜漪站下，輕聲他。

“爹爹被娘……被娘……娘拿著槍要殺了爹爹……”麒麟兒喃喃地道。

靜漪站在風扇下。已經出了一的汗，被涼風吹著，冷颼颼的風周旋轉。

回頭看了麒麟，輕聲說：“麟兒，是做夢呢……”

“不是做夢。”麒麟兒箍的靜漪更些，小子都在抖，“不是做夢……他們以為我睡了……我冇睡，我都知道……”

靜漪看了眼月兒，說：“月兒，上去幫幫秋薇。怎麼這半晌都翻檢不完那些東西。”

月兒應聲出去了，靜漪將麒麟兒放在貴妃榻上，轉去給他倒了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