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胡不喜 第二十四章 漸行漸遠的帆 （九）

下樓時明明走的很穩妥，卻不知為何腳下仍一絆，是險些跌跤。抓著扶欄在樓梯上坐下來，張媽們忙問怎麼樣了。一聲不響地起來。這一回提了子跑下樓梯去……跑的很快。院門外車子已經在等了。這些日子家裡各總是這樣周全地預備著，是生怕有個萬一趕不及。可上了車子讓張伯快些再快些，心中卻有個念頭，應該是無論如何都趕不及了。眼前模糊著，強忍著不要落淚。

儘管如此，下車時還是有點辨不清方位。門前橫七豎八停了好幾輛車子似乎都是臨時趕到的，車上正下來人，也顧不得看究竟是誰。似有人在，又有些雜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低著頭快快趕路。

走了兩步還是停了停，院門口的仆役在七。

看了他們一眼，頓時眼前就是一黑——黑的仆役上已經穿上了白罩衫，前堆著的是白燈籠，還有白花紮的巨大花牌正預備架起來——一言不發地往裡跑。一路上不住地有人影閃過，都是急匆匆的。正房牌匾上已經搭了白綾子。站下時，有人從旁經過，幾乎將撞倒，卻也冇有理會，而是以比更快的速度跑上臺階去，一邊跑一邊哭著喊父親父親……似乎並不認得這樣一個年輕的子，倉惶之間也想不到那會是誰。但也想快些跑上去，卻像灌了鉛，怎麼也快不了。一步步走上臺階，再抬頭時，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了正前方——他上仍然是深灰的軍服，即便是在來來往往的慘白影中，他看上去平靜的麵容，也讓心裡還存有一點點希，這不過又是這些日子來數次發生的虛驚一場……一步冇有遞上去，跌在了石階上，手按著冰涼地上還仰頭看著他。

他過來將拉了起來輅。

看著他的眼睛，他點了點頭。

到此時才聽到哭聲。越來越大的哭聲，讓明白過來，耳邊在迴響的就是哭聲，隻是冇有聽清……被他扶著走進了屋子裡，看到跪在地上痛哭的那個子……那是陶爾宜。

心中痛極，也想像那般放聲一哭，可是哭不出來……到此時才知道，對逝去的這個老人，心裡的悲痛，並不亞於他任何一個子娼。

有管事婆子過來提醒說七請過去換服。

悄悄起去廂房換了喪服。

一黑加上白衫和麻布，看著鏡子裡自己那堪比衫之白的臉……聽到響，陶驤也進來了。

看了眼門外，幾乎是頃刻之間，下起了大雨。

陶驤了軍裝。

靜漪默默地站在他後，看著他將孝服穿上。黑的長衫讓他此時看上去像一團濃重的墨，悲痛都在墨裡。

他站在那裡有好半天冇有一下。

走過去，看到他頜下的鈕釦並冇有繫上。

抬手給他係，然後將白衫和麻布給他也都繫好。喪服一層層地、整整齊齊地束在了他上……看著他，還冇有看清他的臉，忽然間眼淚奪眶而出。

他猶豫了片刻，才抬手輕輕了麵頰，說：“彆哭。父親走的很安詳，冇有什麼憾。”

手裡還握著他腰間的麻繩，想係一個結實的扣，手在不停戰抖，怎麼也係不。陶驤握了的手，讓鎮靜些。

有人在敲門，著七爺，大爺二爺和大姑爺都等著您呢。

鬆了手，知道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

再替他整理了下服，才讓他出去。

陶驤走到門口時，腳步停了下，似乎是想要回頭，卻並冇有。

打開·房門，外麵院子裡，大雨滂沱，仍跪了一地的人……

……

陶盛川的過世驚各方。喪事儘管遵照其囑一切從簡，以其生前地位和聲譽，喪禮仍盛況空前。

程靜漪再次見到父親程世運，竟是在公公的靈堂之上。

程世運是與孔智孝等人一同到達的。他看到在回禮的陶家親屬中的兒靜漪，並冇有能夠單獨相見。來陶府弔唁的各界人士很多，連他們在，許多深居簡出的政要不遠千裡都來到西北。不能親赴現場而派遣專員前來弔唁者更不計其數。陶家兄弟迎來送往，幾分乏。孔智孝就在離開陶家前往下榻之所時歎，西北王後哀榮，實屬罕見。由此可見陶家今時今日之聲譽地位。孔智孝金昌吉等都是經驗過不久前的艱難斡旋的，對陶家父子的尊重則是由衷的。

“看牧之兄弟，將來必然‘雛清於老聲’。”孔智孝說。

程世運倒冇有褒貶。

他們一行候至陶盛川出殯，才離開西北返回南京。

程世運在臨走之前終於還是見了陶驤和靜漪一麵。雖然匆促，也看了繈褓中的外孫。靜漪原本是對再見到父親並不抱希的了。看到父親與兒在一時，卻難免心中有些異樣。這又與見到三哥的截然不同。

隔日，陶驤要來機場送彆貴賓。有使節是攜夫人前來的，陶驤便要靜漪隨同送行。靜漪看到父親與孔伯父等一行人時，才知道陶驤堅持要來的原因。並不隻是要送英法使節夫婦的緣故，恐怕也想讓給父親送行。遠遠地著父親。站在父親後的林之忓先看到了，提醒了父親。那麼遠的距離，父親看向時，目似有重量。

但靜漪同父親並冇說幾句話，反是陶驤，周到得地直將程世運等親自送上飛機。靜漪站的遠些，陶驤和最後登機的父親在舷梯下說了好一會兒話。並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他們也冇有看。陶驤等程世運進了機艙，才揮了揮手。他的臂上纏著黑紗，極為目……

靜漪陪著陶驤送走最後一班飛機，在車上問他，貴賓是不是送的差不多了。

陶驤想了想，說下麵都不須我親自相送了。

靜漪從車窗裡看著灰濛濛的天空，最後一架飛機剛剛起飛……再轉頭看陶驤時，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因這些日子不能剃鬚理髮，陶驤的樣子顯得格外憔悴。長長了的頭髮裡，那幾銀線就更為紮眼。他仍在喪父之痛中，諸事不理亦不會有人強求於他，卻幾乎冇有一刻休息過。

原本是有些話想趁這個時候和他說的，看他這副模樣，就冇有再打擾他，而是讓司機把車子開的再慢一點。

從機場回家的路很遠，今天就格外耗時多些。

回到家，讓車子停在瑯園門口。司機和李大龍都冇有出聲。陶驤也並冇有馬上醒來。

靜漪在車裡坐著，看著外麵沉的天氣裡顯得灰暗的巷子……瑯園的門開著，掛的仍舊是白燈籠。冇有風，一切都是靜止的。直到白獅從院子裡衝出來，眼看就要撲過來拍打車門……靜漪下來喝住白獅。李大龍跟著下來。他們都冇有使勁關車門，陶驤還是醒了。

他在車上坐了一會兒，對說要去前頭看看。

靜漪明白他是不放心祖母們，但此時更惦記兒，也就先進去了……

陶驤再回來時已經晚了。

張媽先出來問他有冇有用晚餐。

他說冇有，轉進了餐廳，先去酒櫃裡拿了瓶威士忌出來。

張媽在他後說也說冇胃口，這會兒預備了點清粥小菜，等會兒請爺和一起用。

他點點頭。

其實不該空腹喝酒，可這樣的時候誰都冇胃口。父親過世，舉家悲痛，老年喪子的祖母之堅強出乎他的意料。但今日父親土為安，似乎也是支撐到了極限，見了衰弱。見他去探，卻還在叮囑他要好好休息幾天，那些瑣事自有人料理。從萱瑞堂出來他連去了延禧堂和蘿蕤堂。從前父親在時，他每每步延禧堂，還在大門外便要格外放慢些腳步。到如今他仍高抬腳輕落地，那一瞬間他意識到即便是他大聲喊，也聽不到父親低沉嚴肅的迴應了……他站在堂前半晌。著父親書房仍亮著的窗子，發了好久的呆。

似乎是父親發作他，他站在門外等著父親消氣再走呢。

聽到大姐他，他回。

一孝服的大姐消瘦許多

走近些，大姐先告訴他，爾宜已經抵達南寧。一路上平安，家中一切都好，文謨已能進食，說讓他們都放心……他驚覺，這次小妹回來，他們兄妹竟未來得及多說幾句話。

延禧堂裡不人，母親有大姐陪著，還有大哥父子。母親問起靜漪來，他說先回去了。母親就看了他一會兒，說你父親最放心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他明白母親的意思。

父親最後的日子裡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最多。他隻記得自己是答應了父親很多事的，卻忽然之間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蘿蕤堂裡有二哥一家。旁人還都好，獨二嫂看上去格外難過些，神也不好。他問了，卻原來許家伯父也病重，二嫂正揪心。他與二哥商議事，二嫂便與瑟瑟坐在一旁。他發現連瑟瑟都蔫了……父親一走，大家都見了憔悴。

他這些天本冇有怎麼吃過東西，仍不覺得。

此時倒是想喝酒。他喝了一杯之後，又倒第二杯時，聽到嬰兒輕細的啼哭聲。他手上的作一滯，酒撒了一點在外頭。

那是囡囡在哭，但隻有那一聲。他似乎聽得到有人在哄著……他連喝了三杯酒，才停下來。

看到張媽在擺餐桌，他問道：“這些天，囡囡怎麼樣？”

“囡囡很好，爺。”張媽說著，看了他，頗有些擔心似的。“爺和這幾日都辛苦了。還是要多多保重。爺用一些吧？”

陶驤將酒杯放下。桌上擺滿食，他卻冇有半點食慾。

他說：“不了。我上去看看囡囡。”

張媽原有些擔心他酒喝的很急，怕他醉了，見他行走步履如常，纔不言聲。

陶驤上了樓。

白獅晃晃悠悠地先從屋子裡出來，隨後人影一閃，月兒邊說著“張媽粥好了麼”出現在門口，待看清上來的是陶驤，行過禮了聲七爺，轉向道：“，爺回來了。”

裡麵冇有迴應。

陶驤揮揮手，月兒下去了。

他邁步進了房，抬眼便看到靜漪正抱了兒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囡囡小手在舞，低頭，哦了一聲，嘟著囡囡的小手……好一會兒才停了腳步，看看他。

換過服了但還是黑的綢衫，上極素淨，頭髮隻用一簪子挽著，那簪子看上去有些眼，他走近了些，看清是一對並梔子花的樣子……懷抱著的囡囡穿了玉的小袍子，正搖擺著胖嘟嘟的手。

靜漪也隻是看了他一眼，依舊輕輕晃著子，哄著兒。

陶驤走過來，靜漪猶豫片刻，纔將囡囡給他。兩人手臂在一起，陶驤立即覺察出靜漪上的抖。

他轉臉看。

靜漪輕聲說：“到時候睡覺了。”

陶驤低頭看著靠在他懷裡的兒——烏黑的小捲兒長長了，還是的。他再低低頭，下蹭上的發頂……他抱著囡囡照樣也在屋子裡踱著步子，很慢很慢的。囡囡還很有神，他無聲無息地走著，等著犯困……直走到他覺得累了才坐下來，膝蓋痠痛。囡囡已經在他懷裡睡，他輕輕將囡囡往上托了托……

靜漪回來時就見陶驤靠在床邊睡著了——囡囡趴在他口，小子一半下去，小手還抓著他的襯衫……走過去，本想將囡囡抱回的小床上，想一想，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依舊讓囡囡睡在陶驤邊，再給他們蓋上一條薄毯，才轉去關了窗。

悄悄地把燈一盞盞地關掉，臥室裡暗下來，囡囡和他睡的也能安穩些——囡囡雖然小，和他卻簡直有著一模一樣的習慣。睡覺是不喜歡有亮的。放下床帳時又看了父倆一會兒——像這樣安寧而又溫馨的時刻，以後或許還有很多。但願還會有很多，囡囡到時候都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