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剛剛一步走進外屋,雲伊便從書房衝了出來,幾步奔到他邊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個不停,臉上的笑容、眼裡的笑意,幾乎是流溢彩。麴崇裕原本有些沉肅的臉不由放鬆了一些,也打量了一眼,聲音溫和了下來,“你去給我備些熱湯,我上髒得不住。”
雲伊笑嘻嘻的挑起了眉頭,“是麼?”突然踮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不打,我不嫌棄!”還不等麴崇裕反應過來,便笑著跳了出去。
麴崇裕臉上沉峻的線條頓時再也繃不住,看著蹦出去的背影,角勾了起來。
挑簾而出的麴鏡唐和張敏娘看見的正是一張帶著笑意、微微出神的臉,雖然滿滿臉都還頗有沙塵,面孔瘦了一圈,眉宇間也多了幾分嚴峻,但被這抹笑意一稱,依舊是風流倜儻,難描難畫。張敏娘立刻像被火燙了般垂下了眸子。
麴鏡唐早已把雲伊的話聽了個清楚,忍了忍臉上的笑意,低咳了兩聲,見麴崇裕已轉頭看著自己,才笑道,“阿兄回來得倒快,怎麼像是瘦了好些?”
麴崇裕不大經意的笑了笑,“回來時不必跟著糧車,自然會快許多,你這些日子可還好?”
麴鏡唐笑著點頭,“還好,恭喜阿兄立了大功。”
麴崇裕只是嘲諷的一笑,轉了話頭,“大郎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我去換服,你記得遣人他待會兒過來用膳。”剛轉要走,突然又停住了腳步,目落在跟在張敏娘後出來的兩個婢上,語氣裡滿是厭煩,“這院裡的規矩不必我多說!下次再放這種人進來,莫怪我打發了你們!”說完轉便進了裡屋,從頭到尾,眼角竟是本不曾掃過張敏娘。
麴鏡唐笑微微的轉看向張敏娘,“敏娘,這邊請。”
張敏娘依然是垂著眼簾,過了一會兒才擡起頭,臉略有些蒼白,神卻依然是波瀾不驚,看著麴鏡唐,臉上慢慢出了一個笑容,“今日有勞你和雲娘了,請你待會兒記得替我向道聲謝。”
這個笑容裡似乎別有一種意味,麴鏡唐微微皺了皺眉,到底還是把送到了院門,眼見平日跟著張敏孃的那個婢一臉驚魂未定的迎了上來,這才轉回了院,低聲問自己的婢,“你可聽見適才張娘子與雲娘說了些什麼?”
婢子搖了搖頭,“一路上半句話都不曾說,進了書房之後才說了些話,婢子只能在外間守著,約聽到了什麼賠不是、掛畫像,似乎還說起了庫狄夫人,旁的便沒聽見了。”
麴鏡唐皺起了眉,聽起來似乎和自己進門時張敏娘說的話倒也對得上,可難不的來這一趟便是爲了看這幅畫像?不!這絕不是張敏孃的風範!想到書房裡那兩個大字不識的啞婢,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阿兄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想了半天不得要領,只能嘆了口氣,“你去看看阿郎在哪裡,便說世子回來了,讓他過來用膳。”
話音剛落,麴崇裕便從裡屋走了出來,臉上顯然已簡單洗了一遍,又換上了新的外袍,整個人頓時鮮了許多,看見麴鏡唐皺著眉頭站在那裡,笑道,“怎麼?阿兄都回來了,還有什麼事值得你發愁?”
麴鏡唐瞟了他一眼,“還不是爲了那位張敏娘……”
麴崇裕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一擺手,“不必說了!你不用管這事,我自有分寸。”臉上的神分明是厭惡得不願意多說一個字。
麴鏡唐心裡微覺納悶,阿兄對張敏娘向來不假辭,又有些潔癖,見居然進了書房,多半是不會給好臉的,但以前似乎還不至於嫌惡到這種地步,這一次……還沒來得及發問,雲伊已笑嘻嘻的走了進來,“熱湯備好了!”徑直走到了麴崇裕邊,又拉住了他的手。
麴鏡唐忙笑道,“我也該去大郎了。”腳下生風的掉頭便走了出去,作比平日迅捷了十幾倍。
麴崇裕神淡淡的瞅著雲伊,也不做聲,雲伊心裡頓時一虛,臉上不由滿是討好之,“湯我試過了,如今冷熱正好,我這便幫你去拿裳?”
麴崇裕“嗯”了一聲,語氣依然是淡淡的,“聽說你把阿九喂死了?”
雲伊的頭立刻低了下來,停了好一晌才道,“我是覺得它看去神有些不好,所以多餵了一些……”
麴崇裕點了點頭,“那我放在外屋的那個琉璃筆洗也是神不好,因此被你洗神極好的一堆碎片?”
雲伊的頭不由垂得更低,“我用涼水沒洗淨,才換了熱水洗,誰知它氣得很,竟然便裂了。”
麴崇裕低頭看著,似笑非笑的點頭,“才一個月不見,你真真是越發能幹了,會喂鷂子,會洗琉璃盞,還會帶客人來家中鑑賞字畫。”
雲伊頓時不服氣的擡起了頭,“不是你說的麼?你和姊夫不在西州時,我不必理那些婦人,也莫往狠裡得罪們,可那些人,你但凡一點,哪裡是甩得開手的?姊姊都被們煩得只能裝病了,這個張娘子還追到在那裡喋喋不休,我實在不住,索讓進來看個夠!”想了想又道,“其實今日還算有禮,先是與我賠了個不是,又說了姊姊一大堆好話,若不是說話的語氣還是有些怪怪的,我還真當是轉了。”
麴崇裕詫異的挑起了眉頭,“難不不曾跟你說起那張畫像上的人更像是你姊姊,不曾說你們生得像?還說我……我們這些人待你好,是因爲你姊姊?”
雲伊茫然的點了點頭,“說了,那又如何?姊姊生得那般好,我像又有什麼不好?若不是姊姊,我上哪裡認識你們去,你們又怎會待我好?這些話原是不錯,我只是不喜歡說話的模樣,因此也沒與多說。”
麴崇裕愕然看著,“你竟是就不曾聽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眉目之間的寒意轉眼間一掃而。
雲伊納悶的看著他,“我不曾聽出什麼?”神裡多了幾分張,“我可是又做錯了事?”
麴崇裕笑著搖頭,“是我想錯了,這些事,你向來都是做得再對不過!”
雲伊頓時鬆了口氣,高高興興的環住麴崇裕的腰,依偎到了他懷中,“你不知道,那些西州婦人都有些像這張娘子,話倒是說得十分聽,那笑容卻十足討厭,若不是記得你的話,我早掀案把們都轟出去了……玉郎,你不會再出去那麼久了吧?”
麴崇裕心愉悅的拍了拍,“不會了!都護府的大軍幾日前便都已開拔,蘇海政大約沒時間再來顧著西州,西疆的馬賊如今也快絕了種,我和守約只要把此次的幾百名部曲、護衛們略加訓練,待糧車回來,便讓商賈們帶著他們送糧去軍倉。估計不出正月,茲的叛軍便會平定,再說,過些日子父親的奏章也該有了下文,咱們不必擔憂那蘇氏父子再有藉口鬧出什麼事來,那時我騰出手,自會好好收拾這些人!”
雲伊滿足的嘆了口氣,瞅了麴崇裕一眼,見他心正好,忙小聲道,“玉郎,筆洗我已尋了個新的,比原先的結實得多,也託人去買了鷂子,定能買到更好的,我原先在家時也訓過鷂,保準還你一隻比阿九更能捕獵的!”
麴崇裕“嗯”了一聲,忽然眉頭一皺,“我在外院屋裡看見了一個銅鉢子,可是你買的筆洗?”
雲伊笑著擡起頭,“正是!你如何知道?”
麴崇裕淡淡的道,“那般古怪難看的件,這府裡除了你還有誰會買?”
雲伊頓時有些泄氣,忍不住低聲嘟囔道,“這個是姊姊幫我挑的,說定然洗不壞,便是拿來摔也不打……”
麴崇裕直皺眉頭,沒好氣的道,“莫說摔不壞,只怕拿刀都劈不!你那姊姊選件的眼……”想到裴行儉的宅子裡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滿臉鄙夷的搖了搖頭。
雲伊心裡不大服氣,那銅鉢圓滾滾的怎會難看?姊姊的眼又怎會不好?姊姊……突然想起一事,不由驀然擡起頭來,“你怎麼知道張敏娘跟我說我與姊姊生得像了?”
麴崇裕淡淡的道,“若是這種事我都無從知曉,大約有些人更要當我是盤中之餐了!”
雲伊皺眉想了半日,怎麼也想不出他是怎麼知曉此事的,還要再問,麴崇裕卻四下看了看,“我怎麼記得適才有人湯正熱得好,又說要給我拿裳的,再不拿來,只怕那桶熱湯都變冷水了罷?”
雲伊“哎呀”一聲拍了拍額頭,“我這記!”轉幾步便跑進了裡屋,麴崇裕瞅著的背影,挑了挑眉,笑了起來。
此後幾日,西州明面上倒是風平浪靜,麴智湛雖然不曾鬆口降了酒稅,卻是從輕發落了先頭被打發回家待罪的幾個吏,隨後便徵用了各家的部曲,和兩百來名護衛分數隊,跟隨商賈們運糧的隊伍把剩下的幾萬石糧米陸續運往軍倉。又過了兩天,許久不曾出都督府一步的祇夫人也破天荒的應了王府的邀約,讓許多人繃得快要斷掉的心絃頓時又鬆了一些。
張懷寂則是一回西州便稱病不出,任誰都不見一面,只是關於他“當機立斷,率領各家部曲誅殺臨陣逃的都護府親兵,立下大功”的消息,還是迅速在西州城裡流傳開來,人人聽了心中都別有一番滋味,有人心驚膽戰,有人茫然失措,倒也不必細表。相形之下,關於“麴世子書房掛著一幅畫像,不像他府裡的那個突厥子,倒有七八分似長史夫人”的傳言,雖也頗有些人議論,卻是激不起太大波瀾了。
倒是裴行儉特意因此到麴崇裕的屋裡去了一趟,開口便道,“你可曾聽說了那畫像的傳言?”
麴崇裕怔了一下,冷笑了起來,“你可要去看上一眼?”
裴行儉笑著搖頭,“那幅畫我看得實在不,無須再鑑賞一回。”
麴崇裕淡淡的道,“那你來做此甚?”
裴行儉微笑著打量了麴崇裕一眼,“我只是有些不解,你到底做了什麼,會讓那位張娘子如此恨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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