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顧劍就走進這樣的燈海與人裡,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燈。我們從洶涌的人流中走過去,那一盞盞燈在眼前,在後,在手邊,在眉上……一團團暈,是黃的,是的,是藍的,是紫的,是紅的,是綠的……團團彩暈最後看得人直髮暈。尤其是跑馬燈,一圈圈地轉,上頭是刺繡的人故事;還有波斯的琉璃燈,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燈,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燈組巨大的圖案字跡;字迷燈,猜出來有彩頭;最爲宏大的是九曲燈,用花燈組黃河九曲之陣,人走進花燈陣裡,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轉不出來,右轉不出來……據說是上古兵法之陣,可是左也是燈,右也是燈,陷在燈陣里人卻也不著急,笑繞來繞去……
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熱鬧,要是在從前,我不知要歡喜什麼樣子。可是今天我只是低著頭,任由顧劍抓著我的手,默默地從那些燈底下走過去。街頭哄哄地鬧一團,好多人在看舞龍燈,人叢得委實太,顧劍不由得停了下來。那條龍裡時不時還會噴出銀的焰火,所有人都嘖嘖稱奇。突然那龍頭一下子探到我們這邊,“砰”地噴出一大團焰火,所有人驚呼著後退,那團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嚇得連眼睛都閉上了,被人得差點往後跌倒,幸得後的顧劍及時手扶住我,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他將我半摟在自己懷裡,用袖子掩著我的臉。
我不做聲,只是用力掙開他的手,幸得他也沒有再勉強我,只是抓著我的胳膊繼續往前走。
剛剛過了南市街,突然聽到唿哨一聲,半空中“砰”的一響,所有人盡皆擡起頭,只見半邊天上盡是金銀線,錯噴出一朵碩大的花,映得一明月都黯然失。原來是七星塔上開始鬥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濺銀一般,各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樂、百年歡等種種花樣,一街的人盡仰頭張,如癡如狂。顧劍也在擡頭看鬥花,春夜料峭的寒風吹拂著他的頭巾,我們後是如海般的燈市,每當焰火亮起的時候,他的臉龐就明亮起來,每當焰火暗下去的時候,他的臉龐也約籠影裡。在一明一暗的錯中,我看著他。
其實我在想,如果我這個時候逃走,顧劍未見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這麼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羣裡,他一定會找不到我了。
可是他抓著我的胳膊,抓得那樣,那樣重,我想我是掙不開的。
街兩邊連綿不絕的攤鋪上,賣著雪柳花勝春幡鬧蛾兒,金晃晃巍巍,一眼過去讓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歡。我耷拉著眼皮,本都不看那些東西。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小販攔住了我們,興沖沖地向顧劍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買對花勝吧!你家娘子長得如此標緻,再戴上我們這花勝,簡直就是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錢一對,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揀一對花勝吧!”
顧劍手一揮,我以爲他要揮開那名小販,誰知道他竟然認真地挑了兩支花勝,然後給了那小販十文錢。
他說:“低頭。”
我說:“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他卻置若罔聞,手將那花勝簪到我發間。簪完了一支,然後又簪上另一支。
因爲隔得近,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暖暖的,輕輕的,也的。他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聞慣了的龍涎香瀋水香,而是說不出的一種淡淡香氣,像是我們西涼的香瓜,清新而帶著一種涼意。戴完之後,顧劍拉著我的手,很認真地對著我左端詳,右端詳,似乎唯恐簪歪了一點點。我從來沒被他這麼仔細地看過,所以覺得耳朵直髮燒,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走吧。”
其實我並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裡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們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走走停停,因爲人委實太多了。人流像水一般往前涌著,走也走不快,也不。
一直轉過最後一條街,筆直的朱雀大街出現在眼前。放眼去,承天門外平常警蹕的天街,此時也滿了百姓,遠則是燈璀璨的一座明樓。
我有點兒猜到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了,忽然就覺得害怕起來。
“怎麼?不敢去了?”顧劍還是淡淡地笑著,回頭瞧著我,我總覺得他笑容裡有種譏誚之意,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笑本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他穿著一月白袍子,站在街邊的屋檐底下,看著我和阿渡在街上飛奔。
爲什麼現在會變這個樣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口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小事,“我心死了,所以想你也死心一回。”
我沒有仔細去聽他說的話,只是心不在焉地著遠的那座高聳的城樓。那就是承天門,樓上點了無數盞紅紗燈,夾雜著大小各珠燈,整座樓臺幾乎是燈綴出的層疊明,樓下亦簇圍著無數明燈,將這座宮樓城門輝映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樓上垂著硃的帷幕,被風吹得飄拂起來,約可以看到帷幕後的儀仗和人影。宮娥高聳的髮髻和窈窕的影在樓上走,燈將們麗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從前在街頭看過的皮影戲。這麼高,這麼遠,這麼巍峨壯麗的承天門,樓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紙上的皮影戲,一舉一,都讓我覺得那樣遙不可及。
約的樂聲從樓上飄下來,連這樂聲都聽上去飄渺而遙遠,樓下的人忽然喧譁起來,因爲樓上的帷幕忽然揭開了一些,宮娥們往下拋撒著東西,人們鬨鬧著爭搶,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錢,由局特鑄,用來賞賜給觀燈的百姓。那些金錢紛揚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鏗然作響,像是一場華麗的疾雨。天朝富貴,盛世太平,盡在這場疾雨的丁丁當當聲中……幾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撿金錢,只有我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承天門上。
因爲我終於看到了李承鄞,雖然隔得這麼遠,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樓前的欄桿上,在他後,是華麗的翠蓋,風吹九曲華蓋上的流蘇,亦吹了他的袍袖,許多人遙遙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爲周圍的人羣山呼雷,紛紛喚著:“萬歲!”
天家富貴,太平景時。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切離我這般遠,與我這般不相干。
我看到趙良娣,穿著翟,從樓後姍姍地走近樓前,並沒有出形,可是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從影子上認出了。然後看著從帷後出手,將一件玄氅披在了李承鄞的肩上。風很大,吹得那件氅翻飛起來,我看到氅硃紅的錦裡,還有上金線刺出的圖案,被樓上的燈一映,燦然生輝。李承鄞轉過臉去,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也許他正在對帷後的人微笑。
我從來沒有上過承天門,從來沒有同李承鄞一起過過上元節,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每個上元夜,他都是帶著趙良娣,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瞰著上京的十萬燈火。
雙往雙歸,今天晚上,本該就是雙對的好日子。
我原以爲,會有不同,我原以爲,昨天出了那樣的事,應該會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時候,他曾經那樣看過我,他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以爲,會有不同,可是僅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這裡,帶著別的人站在這裡,若無其事地欣賞著上元的繁華,接著萬民的朝賀。
而我應該是生死未卜,而我應該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我“小楓”。
我轉過臉,恍恍惚惚地看著顧劍。
他也正瞧著我,我慢慢地對他笑了笑,想要對他說話。
可我一張就有冷風嗆進來,冷風嗆得我直咳嗽,本來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現在咳嗽起來,更是疼得像是整個管都要裂開來。我的頭也咳得痛起來,腦袋裡頭像被塞進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銳的棱角扎著我的脈,讓我呼吸困難。我彎著腰一直在那裡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自己用力地咳出來。我並不覺得痛苦,只是口那裡好生難過,也許是因爲了涼,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應該這樣難過。
顧劍扶住了我,我卻趔趄了一下,覺得有什麼東西崩裂了似的,喑啞無聲地噴濺出來,口那裡倒似鬆快了一些。
他把我的臉扶起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說:“也沒什麼大不了……”我看到他的眼睛裡竟然有一異樣的痛楚,他忽然擡起手,拭過我的角。
藉著燈,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跡,然後還有他的袍袖,上頭斑駁的點痕,一點一點,原來全是鮮。我的子發,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了,剛纔那一口,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氣都吐了出來。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聲對我說:“小楓,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
我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他:“我爲什麼要哭?你故意帶我來看這個,我爲什麼要哭?你不用在這裡假惺惺了,我爲什麼要哭?你說看了就放我回去,現在我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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