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答允了賀章去附讀,賀家便將此當做了一件大事來辦。賀瑤芳的那點子小心思,在這樣的一件大事裡,簡直不值一提。賀家是科考起家,羅老安人的娘亦如此,自然將讀書科考做看得極重。
羅老安人且將旁的事都按下,張羅著賀章隨侍的書僮、小廝一類,又有穿的裳、帶的食盒、文房四寶。賀章年紀小,書僮本是沒有的,不得自家中遴選。賀家僕人又不多,除了書僮,還要個年紀略長的跟著陣。
最後羅老安人選了自己昔年陪房的孫子,一個比賀章大一歲的男孩子。又思容家是書香人家,恐這小男孩子名兒不雅,遂給他改名喚做捧硯。
賀瑤芳對這個捧硯倒是有些印象,一個沉默又聰明的男孩子——可惜走得太走。在他們覺得柳氏爲人不壞的時候,便是捧硯先察覺出不對來的。奈何人微言輕,最終逃不過一個被髮賣的命。對捧硯,賀瑤芳是極放心的。再一看賀章的那個小廝,也是個可靠的人,便不這份心了。
賀敬文又特意篇出了開蒙的書來,鄭重將賀章喚到面前:“我原也教過你識字,我問過你容伯父了,他家開蒙便是用這幾本書,你要用心讀書,尊敬師長、友同學。”
賀章恭敬地答應了,雙手接過了書,轉給捧硯捧著。
賀敬文又板起臉來對捧硯道:“你是捧硯?”
捧硯抱著書,低頭道:“是。”
賀敬文道:“服侍哥兒往容家去,不許淘氣!”
捧硯又答一聲:“是。”
賀敬文又不好跟他小孩子多計較,對自己兒子卻是可以多訓導幾句的:“你到了容家,萬不可戲笑,一則你尚在孝中,二則你容伯父也在孝裡。定好了下個月你往他家去,這個月你便在我跟前,我好歹多教你些兒,免得到那裡了怯,人小瞧了去。”
賀章唯唯。算來他長到這麼大,跟這親爹相得實在有限,賀敬文說“教過你識字”未免有些自誇。教授他識字的事,做得最多的,實是他母親和祖母。然而這兩位教導他的,萬事以孝爲先,要“聽話”,不得與長輩頂。賀章也乖乖地點頭答應了下來。
賀敬文見兒子“聽話懂事”也頗爲滿意,給兒子定下了作息,每日何時過來授課,又說要每日檢查功課,喝問一句:“你可都記得了?說一遍我聽!”
捧硯心道,這老爺比我爹還兇哩!不免爲新跟的小主人擔心。
賀章記也不錯,一一複述了:“辰時初刻往書房來讀書,每日功課當日做完,第二天還功課。”
賀敬文才一新蓄的髭鬚,滿意地點點頭。一擺手:“去罷!”這個作是跟他爹學的,他爹大小是個兒,也有一點人派頭。那位老爺子去的時候賀敬文還小,就只記得這個連進士都沒考上的親爹的威風了。長大了不免模仿一二,顧盼之間還頗爲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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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章從賀敬文書房裡出來,早在門口候著的母張媽媽便想要抱他走。賀家便是在賀章的祖父還在世的時候,也做得不很大,按制,無論如何也蓋不了五間七架的大屋。然而鄉下地方,不能建大屋,便多建院子,遠遠看去也是大大的一片。足夠主人家一人一個院子還有富裕。
從賀敬文的書房往賀章的院子,要走不路。張媽媽恐賀章走得累了,上發熱出汗,便要抱他。賀章牢記著亡母教導“你姐妹們日後如何都要看你的了”、“你要快些長大懂事”,以自己將要讀書,是個大孩子了,便不肯要張媽媽抱。
纔將小手一搖,話未出口,就聽後面賀敬文極威嚴地斥道:“他自己走!多大的人了,讀書了還要人抱,何統?哪裡學來的臭病?以後都自己走!”
張媽媽原是笑迎賀章的,聞言,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心道:不讓抱便不讓抱,何苦這般嚇人?
賀章小小的心裡更是尷尬,他原就不想抱的。現在被他爹一說,倒顯得是他貴了。
一主一僕,一高一矮,都有些訕訕。
張媽媽腦筋轉得快些,順口便對賀敬文道:“老爺說得是。讀書人家,與那等勳貴家的紈絝是不能一樣的。”
賀敬文滿意地道:“就是這樣。去罷。”
張媽媽不敢再抱,只管牽著賀章的手,小聲囑咐:“哥兒沒走過這麼遠的路,還是牽著我的手,以後走慣了,便自個兒走。”
一路將賀章領回了小院兒裡。
一腳踏進院門兒,張媽媽就看到了胡媽媽——賀麗芳來了。
胡媽媽自打多了兩回,就常被賀麗芳支使做這等活計。看著像是信重,賀麗芳的心裡,實是有些疏遠的。兩人一打了照面兒,都出一個苦笑:平日裡不覺得,可自打沒了主母,這家裡可真是夠的。
賀瑤芳原就是想盯著大哥,注意他一舉一的,如今看這個哥哥,倒不全像是個兄長,反而有些像看兒子。都說外甥肖舅,的兒子跟賀章眉宇間還真有那麼四、五分相似,越看越像——看著格外的親切,也格外的放不下。
本想著自己過來的,沒料到半道上遇到了大姐,姐妹倆就一同過來了。賀麗芳見弟弟自己走了過來,也不驚訝,只上下打量著,問他:“爹說什麼了?”
賀章不好意思訴苦,默默地自己嚥了,答道:“爹說的,與容……尚書說好的,我下個月過去。這個月且教我識字溫書。”
賀瑤芳眼睛一亮,有門兒!們家裡,倒是不孩子讀書識字的,學得好時,賀敬文還要誇獎。當即便說:“我也想讀書!”
賀麗芳恨聲道:“你要死!俊哥是往容大人家裡去的,你孩子家家的,往人家家裡跑,何統?”
賀瑤芳道:“誰要去他家?我要跟爹學……”說著,聲音小了下去,一雙手著角,仰臉問賀大姐,“不行麼?”那小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賀麗芳也心,猶豫了一下,道:“那你先把爹哄得開心了,再跟爹撒個,好聲好氣兒地說。”
【行啊!夠機靈!】賀瑤芳原也是這麼想的,只因老皮老臉的不好意思說出來,現在是大姐“教唆”的,便大大方方地點頭:“行!阿姐一起來麼~”
賀麗芳一點也不猶豫地道:“你們都去了,我自然要去看著你們。”
賀瑤芳對賀章扮了個鬼臉兒,賀章“噗哧”一笑,因領訓而抑鬱的心瞬間好了不。賀麗芳見一弟一妹眉弄眼兒的十分快活,原斥出口的話也嚥了下去,哼了一聲道:“你們就會淘氣!俊哥,你怎麼自己走了來?這麼遠。”
賀章道:“爹說了,不抱著走了。”
賀麗芳想了一想,道:“近了自己走,遠了、累了,頂好說……等等!”說著,朝賀章招了招手。
賀章狐疑地走過去,賀麗芳又一把拉過了妹子,三人頭頭。就聽賀麗芳小聲道:“往後你們遇著了這樣的事兒,先不要反駁,照做,覺得累了,便直接累倒……頂好倒得人都知道了。”
【好主意!】這位大姐不去宮裡弄死吳妃真是屈才了!賀瑤芳翻了個白眼,一面想【這個我不用你教】,一面想【怎麼不記得當年還有這麼一回事兒了?】直到被賀大姐拉著手領出賀章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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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瑤芳果依著姐的方子,去賀敬文那裡討人。走之前還順手帶了碟茶果裝到食盒裡,讓何媽媽拿著,卻與綠萼一前一後慢慢地踱。到了賀敬文的書房外頭,先問一聲好。
賀敬文對兒子嚴厲,對兒卻好很多,讓兒進來。見接過了何媽媽手裡的茶果,小小的子慢吞吞地挪了過來,一臉認真的模樣問他:“爹讀書這麼久,不麼?要惜。”不由失笑。
賀瑤芳哄人是有一套的,昔年能在氣氛詭異的帝后中間左右逢源,如今重舊業,對付親爹,自然是手到擒來。賀敬文一面嘲笑:“小小年紀又懂得什麼?偏來裝大人樣兒教訓起我來了。”心裡卻是十分熨。
賀瑤芳歪歪頭,趁著拿茶果的功夫,爬上了父親的膝蓋,賀敬文也順勢接了。賀瑤芳並不提賀章,卻拿眼睛瞅桌上的書。賀敬文故意逗:“你認得麼?也跟著看。”
賀瑤芳道:“認得兩個字,娘教過我的,還說要接著教哩。我都能學會。爹,娘什麼時候我接著學?”
賀敬文心頭一酸,接著就說:“你娘……”吐出兩個字,又生地折了回來,“爹教你吧。”這麼點兒的孩子,哪兒知道什麼生離死別呢?還是自己多照顧些兒吧。
“爹不教我哥?”
賀敬文猶豫了一下:“你哥哥……嗐,明兒你們幾個都過來,你哥哥姐姐們背書,你認字兒。既是你自己要學的,便不許哭鬧吵到你哥哥背書。”
賀瑤芳痛快地答應了:“我一定學好。”能讀書寫字就好,不但能多明白些道理,要的是能拿到筆墨。
自此,賀家三個孩子便一同在父親的書房裡讀書。原本賀麗芳還想讓小妹妹汀芳一道過來,無奈汀芳委實太小,坐不住,賀敬文只得憾地作罷。命人帶汀芳下去的時候,還撣了洪姨娘一眼。那眼神看得洪姨娘委屈得要命。
賀瑤芳當時沒在意,等下了課,賀麗芳領往羅老安人那裡去。羅老安人亦不阻攔孫兒們識字,現見了們,也是笑的,問今天學了什麼,又問:“俊哥呢?”
麗芳道:“爹還要多教他些功課,好應付容家那裡的先生呢。我們先來了。”
羅老安人又問今日學了什麼:“你爹和俊哥都還好?”
賀麗芳道:“爹教的我們都會,爹樂著呢。只有一條不太好,爹只誇我和二孃,不肯多誇俊哥。”
羅老安人笑道:“教兒子和教兒,怎麼能一樣?你看你爹,可曾真的生氣了?”
麗芳點點頭:“有那麼一小會兒,三娘坐不住,爹瞪了洪姨娘來。”
羅老安人點評道:“那是他不好,兒事,怪個妾做甚?先是三姐兒年紀小,你娘想教也學不了,現在……總歸不是姨娘份的差使……”
次後,羅老安人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要家下都改過稱呼來,全依著北面的稱呼,管麗芳姐妹“姑娘”或是“姐兒”,賀敬文坐實了是這家的舉人老爺,其餘依次類推。
賀瑤芳的心卻已經不在這個上頭了,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從天靈蓋上狠狠地劈了一刀,整張皮都裂開了,出裡面的骨頭一般。那樣的赤-祼-祼-地,直直地暴出了心最在意的事。賀太妃到死,也不過是個妾。皇家的妾,做到太妃,有親兒子,風,可對賀瑤芳來說,到底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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