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敬文道:“兒明白,信已寫了。”
羅老安人吃飯的時候卻不數珠兒了,著筷子,看一眼兒子,再看一眼兒媳婦。覺得這兒子是長大了,好像是變好了,越來越不自己管了,這兒媳婦更妙,反過來要轄制了。待做些什麼,又怕誤了兒子的前程,還要著鼻子問韓燕娘:“你要出孝了吧?”
賀敬文手裡的筷子一鬆,掉桌上了。羅老安人一眼去,見這兒子沒出息地紅了臉,暗罵一句:有了媳婦忘了娘。卻還要說韓燕娘:“也該做幾件鮮豔的裳預備著穿啦。”
瑤芳一抿,也不言。心裡存著事兒,很想晚上去張老先生那裡再提個醒兒,裝著歡樂的樣子,直到吃完了飯,放下碗就說有半頁書沒看明白,想去張先生那裡問問。
羅老安人皺眉道:“這麼晚了,何必跑那一趟?又不用考狀元,明日上課時再問豈不便宜?”
賀敬文卻泛起了呆氣,爲兒說起話來:“娘以前教我,今日事今日畢,做學問尤其如此。勤學好問,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兒……”
老安人氣得茶都喝不下了:“都走都走,就知道你們都坐不住,留我一個人念念經還清淨。”將人都轟走了。韓燕娘故意留了下來,陪念了兩卷經纔回去。羅老安人氣頭上也不與搭話,默唸著經,唸完就要洗漱歇息。
瑤芳已經明正大地綠萼捧著書,自去了張老先生那裡。老先生對著月亮喝酒,詩興還沒發出來,只管看著月亮樂。瑤芳見,笑道:“先生這是了,想吃餅?中秋沒到,可沒月餅吃,烙餅倒好有兩張。”
張先生一口酒噴將出來,狼狽地站起:“嚇我老大一跳。”
“我又不是鬼。”
“不不不,你這麼晚過來,必是有事的,比鬼還嚇人。”
瑤芳掩口直笑:“是有事,書裡有幾不明白的,特意來問。”
張老先生猜疑地打量著:“小娘子一向沉得住氣的。”
瑤芳自綠萼手裡取了書來晃了一晃:“我書都帶了來啦。”
張老先生將信將疑:“到書房吧。”張先生的書房在臥房時頭,將五枝燭臺上的蠟燭都點了,問瑤芳有何不懂。瑤芳將不懂的地方拿來問,老先生一一講了。將書合上,又不發話,只看著小學生。
瑤芳道:“先生有沒有數兒,彭縣丞以前陷得有多深?家父到來之前,他是否與汪知府有所串連?我說明白點兒,那些個髒錢,他拿了沒有?被人記過賬了沒有?”
張先生道:“這個並未聽說,不過以我之見,大約是有的。”
瑤芳道:“今天就給他送信,他趕平了賬。若平不了賬,便將拿錢全吐出來!給我上封條!就說一文沒,只是汪某人勢大,不敢不從,亦不敢上告,唯恐消息不出大門,便要被汪某人察覺,要他好看。”
張先生沉默了一陣,問道:“會查得這麼深?”
瑤芳道:“今年不過元和三年,新鮮勁兒還沒過呢,正是新君立威,要一舊臣的時候呢,可不是得氣象一新?汪某人若是有門道,怕早就離了這地方,或到江蘇富庶之地,或往北方近京畿之所爲了,再好一點,興許就進京了。拖到現在,也是個不上不下。新得勢的人,想要踢了他,安排心腹,也不是不可想不是?沒人提供機會,他又往上頭送孝敬,興許就下來了。現在有現的把柄……湖廣道史,也想做些事呀。新君年,總是有幹勁的,總有人會投其所好的。”
張先生道:“如此……汪知府危矣,須防他狗急跳牆。”
瑤芳道:“個信兒給他,就說李千戶背後有聰明人。只要他還沒瘋,自然會去撕咬那人,不會再盯著寧鄉。”
張先生對這般作派已經麻木了,答應一聲,復問:“楚王真的要薨了?”
“是,我生日後不久,這個不必擔心。對了,還請先生勸一勸家父,楚王薨了,必有旨意命本地員去弔唁的,他可千萬別說什麼不好聽的。弔唁完了就走,夏天了,得防汛。本縣的河堤又因缺錢並不很牢固,可要用心。行百里者半九十,也不怕說與先生,家父此事若是辦得好了,不日便要高升了。”
張先生驚道:“這般快?”賀敬文是個舉人,舉人做,總是比進士吃虧的,尤其他還不大做人,做人只知道使笨力氣。
瑤芳起了子:“先生忘了,明年是大計之年。朝廷辦案,還是辦一知府,涉案又有這許多人,來往湘州與京城,沒有半年是判不下來的。這中間,又有悼哀王的喪事,怎麼也要拖到明年了。正趕上大計,十有八、九是得升的。至於走到哪一步,就要看那一位的心思了。保不齊,我們要搬到湘州府裡去了。”
張先生道:“朝廷裡的事,小娘子這麼篤定?”
瑤芳心道,我篤定的不是朝廷,是那位天子。我爹那麼刻板,對藩王還搭不理的,必是合他的胃口的。王府裡的人,雖是朝廷派的,但有傻子作對比,不誇這世子纔怪!悼哀王是個傻子,他是樂得擡舉的,世子不是個天生的癡呆,做皇帝的先前給了楚地那麼多的優待,放傻子手裡,他樂意,放個正常人那裡,他該不舒坦了。隨手也要布兩顆釘子下來。比一比我爹,又傻又直,長得還不錯,大小長短正合適,可不就他了麼?
張先生見不肯再說,解釋道:“我並不是不信小娘子。”
瑤芳擇了能說的說了一句:“傻子和正常人,是不一樣的。”
張先生頓悟:“東翁那裡,我去說。”
“還有彭縣丞,人都知道他家與我家好,我也是不忍心他家罪,也是不想家父被連累。告訴他一聲兒,汪知府要是咬他了,他只管什麼都不要分辯,拿出銀子來完事兒。互相咬著,難看!”來查案的一定不是皇帝本人,沒必要這麼表忠心,前頭州府那麼一羣人頂著,也不會拿彭縣丞開刀,別爭那個出頭臉的機會了。
張先生一一記下。
瑤芳又說:“還請先生提醒家父家母,預備些個盤纏,好送李千戶。汪知府不會放過他的,他們是宿敵。狗咬狗,滿,可李千戶幫過我們的大忙,不能他淨上路。好歹幫襯些。至於其他人,就不用管了。武備不可鬆馳,沒有一個皇帝會不留意這個的,千戶所要來新千戶了,大約……也是在明年,可得預備好了見面禮。家裡,怕是不寬裕吶!”
張先生終於聽到一樣他想到的了,點頭道:“這個我已經說與太太了。東翁也是寬厚,踢斛淋尖也只輕,虧得家底子厚,不然早賠乾淨了。”
瑤芳躬退後了半後,一施禮:“先生恕罪,是我輕狂了。”
張先生嘆道:“我盼著小娘子多撐起些事兒來呢,咱們更難的事,還在後頭呢。”
瑤芳這回卻沒有隨他一道嘆氣,一揚眉對張先生道:“先生何必憂愁?若我估計得沒錯,家父怕要做湘州知府了。咱們能做的事,就要多得多。”
張先生到這氣勢的染,也笑道:“到時候,我又要東翁的大印,給小娘子印裳了。”
師生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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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之事,果如瑤芳所料,不數日,便有正式的邸報發下來,舉國皆知汪知府被參。汪知府被停職查辦,由藍同知暫管湘州府的事務。
藍同知與李千戶早有協議,兩人打得火熱,李千戶也就將賀棒槌拋到了腦後——跟棒槌說話太費力,正常人誰也不去找那個罪。兩人手裡都有些汪知府的罪證,商議著如何不著痕跡地遞給來辦案的錦衛,又互相慶賀。藍同知賀李千戶拔了眼中釘,李千戶賀藍同知暫管了湘州府,管得好時,這個“暫管”就要變升任。
兩人正在得意間,楚王死!急匆匆往腰間紮了孝帶,給楚王弔孝去。彼時錦衛才至湘州府,正要拿人,遇上了楚王的喪事兒。只得將此事放下,八百里加急往京中請示:許多涉案員還要弔唁,抓是不抓?
不數日京中來了旨意:不要這些髒兒污了叔王的靈堂!
於是便能見楚王府的靈堂前,不多時就被拖走一個還在弔唁的兒,端的是人心惶惶。
此時賀瑤芳才過完七歲生日不久,說的日期事件又應驗了一樁,張先生的面日益凝重了起來。這回卻到學生勸先生:“愁也沒用,不如早做準備。幫彭縣丞將事兒平了,場上的事,家父還要他做臂膀。”
張先生有了事忙,暫緩了愁緒,直到元和三年過去,元和四年二月,此事纔算查了個水落石出。大計,也開始了。大計乃是各地員流赴京,今年因有此事,便安排得湖廣員先到吏部勘核。賀敬文在全家期盼(擔憂)的目下由張老先生陪著上京去了。
家中人擔心不已,唯瑤芳能吃能睡,每天還要打幾趟拳,閒下來開始看《會典》,悉典章制度。直到四月裡消息傳來:賀敬文就地升了湘州的知府——錦衛查的賬本兒裡,獨沒有他的名字,陛見時,皇帝見他“憨直可”還賜銀五百兩。那位藍同知因拿過汪知府的分紅,卻是貶到外地做知縣去了。
瑤芳聽了消息,在全家的歡呼裡,心道:傻人有傻福吶!太蠢了,有壞事兒都不帶上他,真是……意想不到的收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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