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腳下有一個賣狗的小店，店主人是個老太婆，村裡的年輕人都喊孟婆婆，一些上了歲數的人則喊孟妮。

孟婆婆無兒無，這一生中，有過兩個男人，還有三隻狗先後統治過的靈魂。

上半輩子和蛇一起度過，下半輩子和狗一起度過。在還是個的時候，就已經很醜了，只是沒有現在這樣胖。那時在一個大玻璃池子裡，池子裡還有一百多條五六的小蛇，和蛇一起被人蔘觀。這個馬戲團軸的節目就是推出來一個小車，車上有個大玻璃槽子，或者說，一個玻璃做的棺材，一個醜陋的人坐在裡面，的上，爬滿了蛇。確實，這個玻璃盒子比小丑耍的把戲要好看。每當一個侏儒把玻璃棺材用小車推出來的時候，觀衆都會嘖嘖稱讚，認爲沒有白花錢看馬戲表演。圍觀者在鼓掌，可聽不見，有點聾，的戲是在玻璃裡面演的，那個玻璃棺材便是的整個世界。

雖然坐著不，但這種表演很累，有時——例如1982年一個炎熱的夏季下午，就在玻璃棺材裡睡著了，那些蛇在上蜷著，爬著。直到1983年的夏天纔開始習慣，才消除疲憊，到一陣清涼，那是蛇這種冷帶來的清涼。從此，變得越來越懶，甚至懶得走出玻璃棺材，只有撒尿拉屎的時候纔出來，打著哈欠，問問在帳篷外菸的山牙：“這是哪兒？”山牙大聲回答：“貴州。”有時回答：“四川。”就“哦”一聲，撒尿完，繼續回到的棺材裡，用腳把蛇踢到角落裡，躺下就睡。

有一次，在睡夢中到肚子疼，醒了，去廁所，拉出來一條蛇。

孟妮坐在玻璃池子裡，日子久了，的房就下垂了，也變胖了。有一次，的屁下流出了鮮，浸溼了子，沒有到一慌，也不能去墊上衛生紙，因爲表演還沒結束。那些蛇聞到了腥味，開始咬，觀衆發出了驚呼聲，依然坐在那裡，面無表，因爲表演還沒結束。這時，從幕後跑出來一個憤怒的侏儒，他用腳使勁地踩那些攻擊的蛇，然後把扶了起來，的屁上還掛著一條蛇，侏儒把那條蛇拽下來，扔向了觀衆。從此，開始激他，並且以相許。在一個衚衕裡，和他遇到了幾個醉漢，他們是去散步的，他躲避在的子裡，舉起路邊的一輛自行車進行自衛。從那以後，他們就了夫妻。再小的男人也是大男人，再大的人也是小人。有時，搞不清楚來睡覺的是哥哥還是弟弟，因爲這對孿生侏儒長得一模一樣。這兩個侏儒都沒有生育能力。有了兩個丈夫。

後來，馬戲團解散，孟妮帶著其中的一個侏儒，回到家鄉，開始過寂寞的鄉村生活。已經不確定手裡牽著的這個小人是不是那個把從蛇窯裡拯救出來的人。這個小人脾氣很壞，喜歡罵人，有時

還打人，全村的人都討厭他。他喜歡皺著鼻子，在空氣裡嗅來嗅去。在一次酒後，他失蹤了，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臭得厲害了，全村的人都跑到一個水塘裡看打撈上來的。

喝醉了之後，他爲他的父親哭，爲母親笑，他40歲時醉死在一個池塘裡。

他什麼都不會，他不會躲在子裡表演口技，他不會藏在水缸裡表演魔，他是個廢。

另一個侏儒跟隨大拇哥去了雲南，他倆從境外販來毒品，賣給山牙，山牙再轉手賣給三文錢和馬有齋，解散後的馬戲團組了中國最大的販毒集團。

小店門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樹，那一年，槐花落得晚了，枝葉深，喜鵲著。

在槐樹下，孟婆婆踩著老式紉機。另一個侏儒回來了，他站在路口，風從背後吹來，這使他有種君臨天下的氣概。

“妮，你過得，還行嗎？”

不回答，眼淚流了下來。

孟婆婆殺了一隻狗招待他。這隻狗養了六年。狗依偎在的腳邊，擡著頭，一下主人的管，也用手著它的頭。過了一會兒，拿出一把刀，將它的頭攬進懷裡，把刀葉就送進了它的脖子。狗嚎一聲迅速地躥到了店旁的柴堆裡，向它招了招手，它就跑回來，繼續依偎在主人的腳邊，有些抖。又了它的頭，彷彿在安一個傷的孩子，但是，這溫轉瞬即逝了。的刀，再一次進了它的脖子，與前次毫無區別，同一個傷口。狗著，脖子上著刀，又躥到了店鋪旁的柴堆裡。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齜牙咧，這一次是爬了回來——如此又重複了兩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跡也在那條路上。

侏儒帶來了很多禮，金首飾、香水、一捆錢，還有幾個罌粟殼。孟婆婆把所有東西都扔到窗外，說，我不要。

“那你要啥？”

“不要你走。”

“我還會回來的。”

“啥時候回來？”

“冬天。”

“冬天啥時候？”

“下雪的時候。”

晚上，他們吃狗，喝燒酒，度過了一個狂歡的夜。

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這個小小的侏儒，比男人更像男人，要走的時候從不回頭。

兩個男人能像一個男人，這是莫大的幸福，儘管這兩個男人的高加起來還不到的耳朵。除了殺狗之外，唯一的好就是睡覺，很出門，因爲長得實在是太醜了，的胖又勝過的醜陋，在26歲的時候，的重已經超過300斤。過度的胖甚至使無法自己繫鞋帶，所以整天都穿著拖鞋，一年四季都穿著子，夏天，穿一條子；冬天，穿四條子。的子是村裡一個裁爲特製的，從來不戴罩，應該說沒有一款罩可以容納的大房

。

的醜和的臉無關，40歲的時候，的重已接近400斤，任何作都是緩慢的，例如慢慢地走，像一艘船那樣轉，攪熱的空氣。這個胖的人力大無窮，一掌就可以震落樹上的棗子，殺狗時只需要一刀，兩手一用力就可以將整張狗皮扯下來。

扔在窗外的罌粟發了芽，靜悄悄地生長，夏天，開了絢麗的花，很快又結了球形的果。孟婆婆收穫罌粟，扔進鍋裡，又放八角、花椒、良姜、桂皮、丁香、白芷、草果、當歸、蔻等多種調料。煮了一鍋狗，挑到市場上去賣，在半路上就賣了，那香味撲鼻，如此人，以至於讓很多路人止步吞嚥口水。

吃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誰一起吃，在哪裡吃。吃狗也不僅僅是狗的問題，重要的是氛圍。

店門前擺著幾張糟糟的桌子，舊籬笆旁邊的枝丫上垂懸著一手臂大的冰錐，正午時分，冰錐滴著水，長白山作爲整幅畫面的背景，北風呼嘯，關東好漢們大碗喝酒，用手撕著狗，將脯拍得啪啪響。在大雪紛飛的天氣裡，每一片雪花的背後都有著梅花的香氣。他們吃完狗，消失在風雪中，又重新在一個燈昏黃的房子裡出現。這些散發著酒氣的男人格彪悍，村子裡每年都有因酗酒而死亡的男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昨天還幫鄰居救火的人一轉眼就變了縱火犯，向孤寡老嫗施捨錢財的人因爲賭輸了錢而攔路搶劫。

挖人蔘的人已經進山，夜間去打獵的人還圍著篝火說話，他們將一塊磚烤得通紅，用鐵耙將燒紅的磚塊放到冰封的河面上。磚塊刺刺地響，慢慢融化寒冰，磚塊所在的位置，那也是一天前雪橇駛過的地方，數月前魚兒遊過的地方，現在了一個窟窿，悶在冰下的魚都游過來氣。幾個人叼著煙，一桶一桶地從冰窟窿裡打水，每一桶水裡都有幾尾魚翻騰著子。

孟婆婆站在河邊，想起夏天的時候，的丈夫，那個小小侏儒將一張木牀扔進河裡，然後將木牀系在水草上，這樣木牀就不再隨波漂流。他站在牀上撒網，捕魚，他用一把匕首颳去魚鱗，將魚剖洗乾淨，穿在鐵上，晾在後院裡。

空中的雪花紛紛揚揚，孟婆婆擡著臉看著天空，一場大雪就讓在瞬間白髮蒼蒼，這個可憐的胖人對著天空自言自語：

“他沒有來……”

1998年夏天，孟婆婆終於等得不耐煩了。的飯桌上放著個酒瓶，酒瓶裡著塑料花，那是20世紀80年代末買來的，從桌前站起來，關上門，走上泛白的鄉村公路，那時天剛亮。那時，還發生了兩件事——一隻馬蜂飛向草垛，一條菜花蛇盤一團。拐了一個彎，去瀋找馬有齋去了，找馬有齋是爲了什麼，最好的答案就是不說，因爲相思兩字已經寫了出來。

從那以後，每年都要離家一段時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