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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夕陽紅》 第一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_1

“百毒人魔?什麼公主?”曉彤不解地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話差不多?”

“什麼?胡扯八道!”曉白輕蔑地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有一種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裡,不知不覺地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到了邋遢書生……”

“什麼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麼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臟,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裡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著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仗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麼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噁心兮兮的有什麼好看。”

“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了!”曉白頗爲不悅地說。

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裡一塞,順手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地走過曉白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地靠進藤椅裡。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

“爸,我們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地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麼心事,默默地把茶放在茶幾上,輕輕地說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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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茶。”

“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擡起頭來,著曉白運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曉白,你媽呢?”

“在廚房裡。”

“飯還沒有好嗎?”

“就好了,”曉般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地說:

“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麼?”夢竹問。

“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到飯桌上去。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地看看曉彤,放好碗筷,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地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地看著明遠,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要告訴,但明遠遲遲不語,清癯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裡流著清,有什麼事使他興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出這副神態。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地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地有些張,明遠的神態度使

“王孝城。”

“什麼?”夢竹吃驚地說,“王孝城他也在臺灣?真的是他?”

“怎麼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五二年從香港到臺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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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

“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地說,“好像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麼?”夢竹不信任地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狂勁,放歌縱酒,豪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地說一句:‘藝家,吃不飽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炒豆腐乾,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脣,他嗒然若失地,惘然地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

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默然地明遠,心裡卻有份糟糟的覺。王孝城,還記得他那什麼都不在乎的灑勁兒,整天嘻嘻哈哈地,無憂無慮地拉著明遠和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哲學是:“娶盡天下,要不然終不娶!”看看明遠,就這麼一會兒時間,明遠的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的憂鬱癥又犯了。小心翼翼地問:

“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地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麼都好了。今天在車站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爲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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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夢竹輕輕地了一聲,在這一

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屋裡,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地掛著,出了裡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佈,屋角蛛網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裡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王孝城固然是灑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地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剎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地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地掃了他一眼,心卻逐漸地沉重了起來,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迫過來,面對著飯碗,一點食慾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麼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地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

“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麼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爲無米之炊。

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裡,往藤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地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本就不在看報紙。爲了王孝城嗎?一箇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上繫了過多雜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聲:

“怎麼,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曉彤靜悄悄地繞到夢竹的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覆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兒要參加社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站直子,頓時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前走過,拉開後面的紙門,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麼?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麼。”夢竹掩飾地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服要多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麼一件!興使振作,拋開了正預備褽的曉白的制服,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地瞪著

“你要幹什麼?”

“沒,沒有什麼,”夢竹地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只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著,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服,又塞了回去。最後,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服,鎖好箱子,關上櫥門,想不被注意地把這件服拿到曉彤屋裡去。可是,一擡頭,就發現明遠正地盯著,看著手裡的服,又看看的臉,似乎要在上搜索什麼。不由自主地不安起來,期期艾艾地,解釋地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仍然在臉上搜索,的不安加深了,爲了掩飾這不安,只得裝做不介意地喊:

“曉彤!”

曉彤應聲而人,夢竹把手裡的服遞給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曉彤接過了那件服,一下子打開來,白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閃爍。曉彤擡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凝視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說:

“媽媽,這是你以前的服嗎?怎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爲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

“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著服,帶著份難以抑制的興,轉走進了自己的屋裡。夢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到明遠的眼,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服穿,”夢竹急促地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需要一件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囉,”明遠酸溜溜地說,“難爲你去收藏這麼多年等著長大了來穿。”

“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穿制服去!”

“誰命不好,做了我的兒,父親窮,養不起這麼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爲什麼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麼意思呢?”

曉彤及時地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地著母親。

“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地問。

夢竹著這被煙霧般的紗所包圍的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緻俗!在這一刻,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白是這樣地合適!亭亭然地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鶴!是的,一個長兒,一個麗的兒!勉強制著心的激,走過去用手握了握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輕輕地說,“這裡要收一點。”然後,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大領口。”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服真漂亮。”轉過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微笑著拉開子的下襬,輕輕地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

明遠蹙了眉頭,不耐地著曉彤,正想說什麼,卻在一擡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於是,他嚥了口口水,艱地說:

“唔,好看,很好看。”

“去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了一下,就回房去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地站著,一層尷尬的緒在兩人之間移。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麼似的咳了一聲,無奈地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服就應該屬於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裡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地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服保留了這麼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地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

“明遠,你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明遠坐回到椅子裡,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過來,“是你的兒,當然隨你怎麼打扮。”

夢竹怔然地立著,愣愣地看著遮在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打了一個寒戰,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了一堵牆,堅固地豎在與他之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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