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夏天。
經過了驗關、檢查行李、覈對護照各種繁複的手續,孟雲樓終於走出了機場那間隔絕的檢驗室,跟隨著推行李的小車,他從人堆裡穿了出去,擡頭看看,松山機場的大廳裡到都是人,形形的,鬧哄哄地佈滿在每個角落裡,顯出一片擁而嘈雜的氣象。這麼多人中,沒有一張識的面孔,沒有一個悉的聲音。想想看,僅僅在一小時之前,他還被親友們包圍在啓德機場,他那多愁善的、心腸的母親竟哭得個唏哩嘩啦,好像生離死別一般,父親卻一直皺著個眉頭在旁邊:
“這是怎麼的?兒子不過是到臺灣去念大學,寒假暑假都要回來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這樣哭個不停幹嗎?總共只是一小時的飛行,你以爲他是到月亮裡去嗎?”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仍然哭著說,“只是,這總是雲樓長二十歲以來,第一次離開家呀!”
“孩子總是要離開家到外面去闖的,你不能讓他在家裡待一輩子呀!”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還是哭個不住,“只是,只是——我捨不得呀!”
哎,母親實在是個典型的母親!那麼多眼淚,使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站在母親邊的妹妹雲霓卻一個勁兒地對他做鬼臉,在他耳邊低低地說:
“記住幫我辦手續,明年我和萱都要去!”
萱,一直靜靜地站在一旁,帶著個微微的笑。奇怪,兩年的往,他一直對萱沒有什麼特別深的,但是,在這離別前的一剎那,他反而到一份淡淡的離愁,或者,是由於眼底那抹憂鬱,那抹關懷,又或者,是因爲離別的場合中,人的總是要脆弱一些。
“記住,去了之後要多寫信回家,要用功唸書,住在楊伯伯家要懂得禮貌,別給人家笑話!”
父親嚴肅地叮囑著,彷彿他是個三歲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親的淚,父親的叮囑……這種局面讓他覺得尷尬而難捱,因此,上了飛機,他反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而今,他站在臺北的之下了,九月的午後,灼熱地曝曬著街道,閃爍得人睜不開眼睛來。他站在松山機場的門口,從口袋裡出父親寫給他的,楊家的地址,仁路!仁路在何方?楊家是不是準備好了他的到來?他們真的像信中寫的那麼歡迎他嗎?他有些懷疑,雖然每次楊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們家,但那只是小住幾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楊家長住。這個時代,“友”似乎薄弱得很,儘管楊伯伯古道熱腸,那位從未謀面的楊伯母又會怎樣呢?收起了地址,他了背脊,別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楊家再說。
招手來了一輛計程車,他正準備把箱子搬進車中,一輛黑的轎車忽然風馳電掣地駛了過來,車門立即開了,他一眼看到楊子明——楊伯伯——從車中了出來,同時,楊子明也看到了他,對他招了一下手,楊子明帶著滿臉真摯的喜悅,著說:
“雲樓,幸好你還沒走,我來晚了。”
“楊伯伯,”雲樓彎了一下腰,高興地笑著,他有種如釋重負的覺,有人來接他,總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裡找街道好些,“我沒想到您會來接我。”
“不來接你怎麼行?你第一次來臺北,又不認得路。”楊子明笑著說,拍拍雲樓的肩膀,“你長高了,雲樓,穿上西裝完全是個大人樣子了。”
“本來就是大人了嘛!”雲樓笑著,奇怪所有的長輩,都要把晚輩當孩子看待。
“上車吧!”楊子明先打開了車子後面的行李箱,雲樓把箱子放了進去,一面問:
“楊伯伯,您自己開車?”
“是的,”楊子明說,“你呢?會不會開?”
“我有國際駕駛執照,”雲樓有點得意,“要不要我來開?”
“改天吧!等你把路認了之後,臺北的通最,開車很難開。”
坐進了車子,楊子明向仁路的寓所駛去,雲樓著車窗外面,帶著濃厚的興趣,看著街道上那些形形的通工,板車、三車、腳踏車、托車……你簡直計算不出來有多種不同的車子,而且就這麼彼此穿梭縱橫地馳著,怪不得楊子明說車子難開呢!擡頭看看街兩邊的建築,和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車子開到新生南路以後,這兒居然林立著不獨門獨院的小洋房,看樣子,在臺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
楊子明一邊駕駛著車子,一邊暗暗地打量著坐在邊的年輕人,寬寬的額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來像個哲人,而微笑起來卻不稚氣。孟振寰居然有這麼個出的兒子!他心頭掠過一陣複雜的緒,模糊地到一層朦朧的不安,約他住在自己家裡,這到底是智還是不智?
“爸爸媽媽好嗎?”他忽然想起這個早就該問的問題,“你媽捨得你到臺灣來?”
“嗬,哭得個一塌糊塗,”雲樓不加思索地答覆,許多時候,
母親的對孩子反而是一種拘束,但是,母親們卻很能會到這一點。“雲霓說明年也要來。”他接著說,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答話與楊子明的回話不符,他是經常這樣心不在焉的。
“雲霓嗎?”楊子明微笑地著前面的街道,“明年來了,讓也住在我們家,我們屋子大人,不知多久沒有聽到過年輕人的笑鬧之聲了,你們都來,讓我們家也熱鬧熱鬧。”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嗎?”雲樓看了他一眼,不經心地問。
“你是指涵妮?”楊子明的語氣有些特別,眉頭迅速地皺攏在一起,什麼東西把他臉上的全帶走了?雲樓有些訝異,自己說錯了什麼嗎?“是……”楊子明把下面的話嚥住了,要現在告訴他嗎?何必驚嚇了剛來的客人?他輕咬了一下脣,底下的話化爲一聲無聲的嘆息。車子轉了個彎,駛進一條寬闊的巷子,停在一扇紅漆的大門前面。
“我們到了。”楊子明按了按汽車喇叭,“你先進去,我把車子開進車房裡去。”
孟雲樓下了車,打量著那長長的圍牆,和圍牆上面出的榕樹枝椏,看樣子楊子明的生活必定十分富裕。大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十八九歲,面目清秀的下,楊子明在車頭喊:
“秀蘭,把孟爺帶到客廳裡坐,然後給我把車房門打開。”
“好的,先生。”秀蘭答應著,孟雲樓奇怪著臺灣的稱呼,傭人稱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爺”。跟著秀蘭,他來到一個佔地頗廣的花園裡,園有一條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兩邊整齊地種著兩排玫瑰,靠圍牆邊有著榕樹和夾竹桃。在那幢二層樓房的左側,還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著個紅欄桿的小木橋,池邊種植著幾棵柳樹和木槿花。整個說起來,這花園的佈置融合了中式、西式和日式三種風格,倒也別有調。沿著碎石子路,他走進了一間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垂著綠的窗簾,迎面就是一層迷濛的綠。從大太下猛然走進這間綠蔭蔭的客廳,帶給他一陣說不出的舒適與清涼。
綠,這間客廳一切的調都是綠的,綠的壁布,綠的窗簾,綠的沙發套,和綠的靠墊、桌布。他帶著幾分驚訝,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很看到有人用單調來佈置房間,但是那份調卻是那樣雅雅的,幽幽的,靜靜的。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覺,彷彿並不是置在一間房間裡,而是在綠樹濃蔭之中,或是什麼綠的海浪裡,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涼。
那個名秀蘭的下已經退出了,室很靜,靜得聽不到毫聲響。雲樓正好用這段時間來打量這間房間。客廳裡有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欄桿是綠爲主,嵌著金的雕花,樓梯下有一盆不出名字的植,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裡,有座小巧玲瓏的鋼琴,上面罩著一塊淺綠的罩巾。上面還有個綠燈罩的小檯燈。檯燈旁邊有個細瓷花瓶,裡面並沒有花,卻著幾長長的孔雀,孔雀羽也是綠與金的。
這一切佈置何其太雅!雲樓模糊地想著,雅得不雜一人間的煙火味,和香港家中的調完全是兩個世界。他簡直不敢相信,僅僅在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還在香港那紊嘈雜的家中,聽那些親友們雜煩囂的叮囑。
一聲門響,楊子明走了進來,他後跟著秀蘭,手裡拎著雲樓那兩口皮箱。雲樓到一陣赧然,他把皮箱已經忘到九霄雲外了。
“秀蘭,”楊子明吩咐著,“把孟爺的箱子送到樓上給孟爺準備的房間裡去,同時請太太下來。”
“我來提箱子吧!”雲樓慌忙站起來說,儘管秀蘭是傭人,提箱子仍然應該是男孩子的工作。
“讓提吧,提得。”楊子明說,看看雲樓,“你坐你的,到我家來不是做客,別拘束纔好。”
雲樓又坐下子,楊子明點燃了一支菸,擡頭看看樓上,樓上靜悄悄的,怎麼回事?雅筠爲什麼不下來?是不知道他回來了?還是——他皺皺眉,揚著聲音喊:
“雅筠!”
樓梯上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雲樓本能地擡起頭來,一箇中年婦人正步下樓來,穿著件黑的旗袍,頭髮鬆鬆地在腦後挽了一個髻,淡施脂,段高而苗條。雲樓不在心中暗暗地喝了一聲彩,他知道這一定就是楊子明的太太,卻不知道楊伯母如此高貴雅緻,怪不得室佈置得這麼清幽呢!
“雅筠,”楊子明說著,“你瞧,這就是孟振寰的兒子孟雲樓!”
雲樓又站起了子,雅筠並沒有招呼他,卻很快地對楊子明拋了一個眼,低低地說了句:
“輕聲一點,才睡了。”
“又不好了?”楊子明的眉目間掠過一抹憂愁。
“嗯,”雅筠輕哼了一聲,掉轉頭來著雲樓,臉上迅速地浮上個奇異的表,一對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年輕人,眼底浮著某種難解的、生而易的神。雲樓困而迷惘了,怎樣的眼神!被人這樣
率直地視是難堪的。他彎了彎腰,試探地問:
“是楊伯母?”他並不敢確定,到現在爲止,並沒有人給他介紹過眼前這個人。
“他長得像振寰年輕時候,不是嗎?”雅筠沒有答覆他,卻先轉頭對子明說。
“唔。”子明含糊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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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雅筠重新著雲樓,脣邊浮起一個溫的笑,那清朗的眼睛裡有著冬日般的溫暖,“歡迎你到我們家裡來,雲樓。你得原諒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親懷你的時候本來答應把你給我做乾兒子呢!”笑了,又看著子明說:“他比他父親漂亮,沒那學究樣子。”
“你別老盯著他看,”楊子明笑著說,“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雲樓,人總是那麼婆婆媽媽的讓人吃不消。”
“是嗎?”雅筠掉過頭來,揚起眉對楊子明說。
“哦,算了,我投降。”楊子明慌忙說。
雅筠笑了,楊子明也笑了,雲樓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起來。他心裡有模糊的欣羨,在自己家裡,父母間從不會這樣開玩笑的,父親終日道貌岸然地板著臉,母親只是個好脾氣、沒個的典型中國,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權威。父母之間永遠沒有笑墟,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溫,更別說這種談談笑笑的氣氛了。他著雅筠,已經開始喜歡了,這是個懂得生活趣的人,正像懂得室佈置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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