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想起來,曾經在藍家毫不猶豫地庇護他之後,他學著母親的教導許諾——肝腦塗地,大恩必報。
“怎麼?藍大元帥這是想要咱家做甚,是救你,還是救你那不孝兒?你覺得咱家該浪費這大好前程做這些事,或者說能做到這些事?”他譏誚地笑了起來,眉梢眼角都是輕佻,等著他提起來那些愚蠢的要求。
那個男人閉上眼,咳嗽愈發的劇烈了起來,他看著那個人的樣子,只覺得煩心,但是不知爲何,還是順手招了那在牆角看著他一服卻不敢過來的小廝,讓小廝給那個男人倒水。
看那小廝笨手笨腳的樣子,還不住地試圖離開他遠點,就知道司禮監負責監管這裡的諸位管事太監們沒折磨他們。
他無意間一瞥那茶壺裡的水,有些發黃,還不雜質碎葉子,一看就是外頭洗菜或者澆院子的水。
他不免微微顰眉。
那男人喝了水,氣緩和了一些,看過來的時候也瞬間將他顰眉的模樣看在眼底,他只覺得有些尷尬,卻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那男人笑了笑,看著他道:“不,每個人都要爲自己負責,翎兒……。”
男人頓了頓,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眉目間都是難以掩蓋的悲:“那是咎由自取,當初若是……咳咳……若是我沒有因爲孃親早逝而……咳咳……寵溺過了,讓做個大家閨秀只會針織繡花……許是一生無憂。”
那時候他並不說話,只是冷笑了兩聲。
男人再看向他的時候,容已經沒有帶笑:“若是我要求的,是你未來必定能做到的事,你可願意遵守當年的承諾?”
這一句話,男人說得流利,容極正,依稀是當年穿甲批胄坐在軍中大帳的模樣,讓彼年有效地自己羨慕之極。
他沉默了一會,擡起眸子,淡淡地道:“喏。”
他倒是想要知道男人到底要他承諾什麼,死後年年祭拜?
皇帝早就計算好了,等著藍大元帥一死,便將他燒灰,撒進大荒五漠,只其名曰讓英魂永守大陸。
其實,不過是因爲皇帝不願意有人去祭拜這麼個人,挫骨揚灰,以免得有人以此人的墓地首甚至骨灰做個討伐皇帝冷酷的藉口,什麼都沒有了,連個念想和祭拜都沒有的人,便凝聚不了想要爲他復仇的人。
當然,這個提議,也是他向皇帝提議的,皇帝非常高興,又賞賜了他前行走,自由出書房的好差事。
彼時,他冷眼含笑看著那些軍中大將們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齊齊跪地求皇帝收回命,皇帝大怒拂袖而去之後,那些大將們對皇帝出的那種冰冷、痛苦、甚至帶著一殺意的眼神。
男人看著他,笑了,然後是低低地咳嗽:“你必定能做到的——我要你位極人臣之後,應承我,天朝於你有生爲之年絕不覆滅,蒼生百姓不會無辜屠!”
……
“砰!”一隻杯子瞬間落地,碎。
西涼茉聽到百里青語意輕緩地說到此之後,瞬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手上的杯子也了地,驚得周圍藏的侍衛們探出頭來,但又迅速地藏了回去。
百里青靠在榻上,隨手了一片水晶杯子的碎片,那碎片在下反出銳利的芒,讓他微微瞇起眼,彷彿想起那一瞬間,那個躺在牀塌上,奄奄一息男人的眼睛,那不是屬於瀕死的人的眼神,而是天下萬兵之帥的眼神。
“那個藍大元帥……呃……外祖他居然能料到你日後……。”西涼茉有點結,太過驚訝,幾乎可以稱之爲百里青導師的男人,想象不出來,哪怕再多的功偉績,都覺得隔了一層書和傳說,沒有真實,但是……發生在百里青上的事,卻讓瞬間對自己的外祖,或者說藍大元帥有了極爲立的知。
“呵。”百里青輕笑,眉目綺麗而滿含譏誚:“是啊,便是這樣一個睿智的熱門,在別的事上卻蠢到了極點,死守盡忠之臣子本分,所以平白葬送了自己,平白葬送了一切,蠢一個。”
西涼茉沉默,其實是能理解藍大元帥這種人的,天生睿智,但一生謹守忠報國的祖訓,而百里青,他從出開始就不是臣子,也沒有到過君君臣臣的迂腐教導,所以,他敬佩藍大元帥的睿智與能力,卻輕蔑於藍大元帥的觀念。
“你……答應了。”西涼茉輕聲道,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詢問。
百里青閉著眸子,沒有說話,許久,方纔輕嗤了一聲:“彼時,真想一刀砍下那混帳玩意的頭,永不覆滅?不會無辜屠?憑什麼,本座要的就是這天下覆滅,讓流火遍佈大地,讓那混蛋看著他費盡了心機搶來的一切,永遠湮滅在大陸之上!”
西涼茉一驚,百里青說的話,素來知道從不作假。
但是……他必定是應了的。
“後來……?”輕聲問。
百里青瞇起眸子:“後來……。”
那個男人沒有後來了,那個男人死了,但是作爲換條件,他取得了男人在朝野還藏著的一部分勢力的支持,再加上他謹慎伺候,屢立‘奇功’,龍心甚悅,在十七歲那年,他爲司禮監副座,不用再寬解帶在皇帝榻上伺候,又過了幾年,司禮監首座在一次巡遊監察行省的時候‘不小心’被山上落石砸死,他二十歲爲司禮監首座,從此,一路青雲直上九霄。
西涼茉聽他說的輕描淡寫,心中胃裡卻翻攪不已,手上巍巍抖地死死拽住他的手。
只覺得心中涼。
一路,一路榮華,一路荊棘。
他是如何熬過來。
忽然又點恨藍大元帥,那樣的承諾,必定讓百里青心中煎熬無比,痛苦難堪,明明就是最憎惡和用盡全力氣都要毀滅的東西,卻變自己不得不守護的東西。
那是一種什麼滋味?
但是,又激藍大元帥,心裡生出複雜滋味,如果不是他的迫,百里青今日便定然是毀了這天朝,亦在地獄煉火之中化作飛灰。
又如何能遇見他?
如何,走到今日?
恨一線之間,都不過前塵往事,灰飛煙滅。
這是,他,第一次親口和說起前塵往事,可是代表他已經放下?
西涼茉心中輕嘆,眼角有淡淡水。
百里青擡手,白皙指尖掠過面頰,目深邃而幽遠:“你們藍家欠本座太多,所以一切都由你這丫頭來償還,這樣,極好,還不算太虧。”
西涼茉看著他心滿意足的樣子,忍不住破涕爲笑,這人還真是……錙銖必較。
“債償麼?”
百里青挑眉:“怎麼,不應該。”
西涼茉咬脣低聲嗤笑,俏臉微紅:“嗯……應該。”
百里青看佳人面如緋,俏麗如海邊雲霞,目幽幽淺淺,也似浮起來清淺笑意,隨後指尖握住的手,淡淡地道:“我知道,也許我們來自兩個不同的世間,只是你要明白,在其位謀其政,有些東西,不是一日,兩日可以改變。”
西涼茉再次一愣,眸裡閃過異樣的。
他——知道什麼?
百里青微微垂下眸子,過於纖長的黑睫羽在他玉一般的面容上打下影,讓人看不清楚他的所想,卻聽見他淡淡地道:“慢慢來。”
但是西涼茉心中彷彿狂烈的大風呼嘯而過,如巨大的海嘯而起。
他……知道。
是的,來自異世,那個世界也許不是那麼平等,也有黑暗霾,政治一樣是不流的戰爭,上輩子就不乾淨,甚至因此付出了生命。
但是,但是不管如何都比這個時代要好,不敢擅自當面就草芥人命,不可隨意將人命買賣,子有接教育就職的權力,離開對自己不好的丈夫的權力,遇到不公有司法審判,面對強權公權平民有申述的渠道,哪怕最終未必有好的結果,但是有輿論的自由,能讓他們總會有些人能有出頭之地。
所以剛剛來到的時候,便親會了這個時代的黑暗,沒有那麼高的志向,去改朝逆代,那隻會被時代的洪流吞沒,從過政,比誰都清楚,只想讓自己和自己邊的人不欺辱,不會被人再利用完,然後踩進泥裡,永世不得翻。
所以,迅速地適應這個時代的規則,按照這個時代尊卑等級,順應它的遊戲規則,不惜出賣自己,一路爬到今日。
但是,的心是不甘心的,不歡喜的。
但是,只有高位者,纔有制定和改變規則的權力,所以爬上來了。
不是什麼悲天憫人的聖母,要大變革,激烈的變革總是伴隨著遍佈山河的流,將高位者也拖進死神泥沼,只是不習慣,這麼多年,還是不習慣因爲上位者一點不喜歡,便可以隨便絞殺人命,不習慣子微賤,只能做男子的附庸,不習慣……太多事,所以對自己邊的人好,盡力用最平等卻又不既越的方式去對待他們。
想要試圖改變一點,只是爲了心中更舒服,但是他告訴,還是之過急。
西涼茉忽然間就想起連公公有一次閒聊時候,無意說起的一句類似覺得司禮監的人出手實在太過狠毒辣,下的都是絕戶手,但連公公沉默了許久,隨後出個虛浮的笑意來:“恣意的屠戮,有時候也許是爲了以後不能被人恣意屠戮,也是是爲了沒有人可以恣意屠戮。”
彼時,覺得有點荒謬,只覺得不過是推之詞,也未曾深想。
只是如今,再荒謬的言語,卻覺得,彷彿……彷彿……
西涼茉暗自地嘆了一聲,反手握住他素來冰涼的指尖,輕聲道:“嗯。”
有誰的小心謹慎,卑躬屈膝,不是爲了以後恣意放縱?
頓了頓,復又繼續道:“我那裡有過個孩子,的父親位極人臣,但是,是個私生,從小生活在平民百姓之中,不知道父親是誰,與母親相依爲命,後來十幾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便有人來接,繼續上學讀書。”
猶豫了一下又道:“那個孩子那裡,有學堂,男都能學,從小學堂到高等學堂,都如此,很想得到父親的承認,所以學堂出來以後,便做了父親邊理事的人,的父親便將一些見不得的事給理,十分努力,所以做的也不錯,但是……但是終歸太過在意父親,所以知道了一些父親的夫人不該知道的事,夫人平日待也還算不錯,在知道之後,更是殷勤,甚至介紹親事,也只以爲是夫人不想泄一些東西,不想一切不過是爲了要的命,死人才是最安全的,所以,到底死了。”
話音到了末,有點子冷。
西涼茉的目裡泛出星點的寒意,百里青看在眼裡,卻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彎了下脣角,與十指扣。
難怪理許多事箇中如此老練,手腕犀利,目準,原來是行家裡手。
這是第一次跟他說起的事。
這,很好。
西涼茉呆愣了好一會,一陣涼風吹過,才讓回過神來,忽然想起來自己在何,然後低頭看見他半闔了眼,握住的手,將的小手包裹在其間,卻沒有再追問。
心裡那一點子火與冷意,瞬間便消散無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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