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中的新年枯燥乏味。沒有哪家商人會到古渭附近賣竹,就是竹竿都見【注1】,半點也沒有過節的氣氛。也就驛館外面的軍營裡,吆五喝六的賭博聲最爲響亮。
到了元旦那一日的午後,劉昌祚領著一羣偏裨校佐過來拜賀,請著王韶和韓岡一行吃了一頓酒席,也便散了。
古渭寨平日裡提供的酒菜著實提不上筷子,用的鹽質量又不好,吃到裡泛著苦味。這裡常用的井鹽遠不比上秦州通用的池鹽——解州鹽池和青白鹽池所出產的食鹽,放在大宋全境都是上等口。
鹹中發苦的菜餚,習慣清淡口味的韓岡本吃不下去,王韶父子淺嘗即止,趙隆和親衛們也都是苦不迭。王舜臣不住地抱怨:“就仗著這鳥地方產鹽,一斤一斤往菜裡添,想把俺們做醃不?”唯獨李信一人,默不作聲地吃了個乾乾淨淨。
劉昌祚待客雖然都是一板一眼按著禮節來的,可這一番款待卻是不冷不熱。王韶看起來全然不介意的樣子,但對王韶格已經有所瞭解的韓岡知道,他的舉主恐怕心中早已狠狠地記了一筆。
韓岡心中也不痛快,他知劉昌祚忌憚向寶,心中便轉著念頭,想著用什麼辦法讓劉昌祚惡了向寶,不得不投過來。
不過韓岡還是頗古渭寨下層兵的尊敬,見到他,點頭哈腰的爲數不。服侍韓岡起居的士兵,也是噓寒問暖,甚爲殷勤。
韓岡在甘谷城的一番作爲,幾乎傳遍了秦路的各寨堡。數萬秦州將士都知道,很快就要有個孫思邈孫真人的徒弟來管勾秦路傷病事宜——儘管孫思邈弟子份的誤會,韓岡絕不會在明面上承認,反而竭力澄清;但謠言傳播的速度和廣度,卻不出他意料,正中他下懷。
吃著兵糧,守著邊疆,誰也不能拍著脯說自己一輩子都安安穩穩地不一點傷。劉昌祚顧忌著向寶這位頂頭上司,但普通的士兵可不管那麼多。高高在上的都鈐轄連眼角都不會往自家上瞟一下,何苦爲他得罪日後可能爲救自己一命的恩公?
韓岡房中取暖的火盆,就算是到了後半夜也從來沒熄過。而他晨起活過筋骨後,便立刻有人送來大桶的熱水請他沐浴更。騎乘的坐騎,被刷洗得油水亮,喂得也是最上等的豆粨。吃得鹽苦了,韓岡提了一句後,也好了不,據說是改用了淨水漂去了鹽中苦味,經過第二次熬煮的鹽。
這等待遇,連王韶都靠他沾。王厚也看得眼熱,私下裡避過他老子,笑著對韓岡道:“玉昆你日後在秦估計都可以橫著走了,真沒人敢得罪你。”
韓岡笑而不語,這話他不好回。
以待人殷勤論,劉昌祚待王韶、韓岡一行的態度要倒著數,而古渭寨低層將校們的表現,則讓韓岡想把劉昌祚揪過來,讓他好好學一學。至於古渭附近的蕃部對劉昌祚的態度,則是略遜於後者,而遠超前者。
最爲親附大宋的納芝臨佔部早早地在年前就送來了幾十只羊充當節禮,還特意給劉昌祚選了匹好馬——一匹高大雄峻的棗紅河西馬。到了正月初二,部族中的首酋們又在族長的帶領下過來拜賀,在古渭州中,無一家能比他們更恭順。
納芝臨佔部本是古渭州最大的吐蕃部族,一度擁有附近的九條谷地,數萬人丁。但如今勢力大減,僅保住了其中的三條——這還是靠著他們二十年前第一個歸附大宋所結下的善緣方纔得以保住。
而取代他們爲古渭最強蕃部的,就是剛剛走進廳的一羣蕃人所代表的部族。
王厚、韓岡閒來無事,守在廳外,看著一衆蕃人魚貫而——主要還是韓岡拉著王厚,他希能藉此對認識古渭的蕃部瞭解更多一點。在廳外不過一個時辰,他對西北蕃部,已經有了更爲直觀的瞭解,掌握了第一手資料。這比坐在秦州廳中,翻著故紙堆有用得多。
王韶人在廳中。他提舉秦蕃部大小事務,既然他人在寨,而蕃部又來了人,劉昌祚即便不願意,也不得不讓王韶坐進他的廳。
“是青唐部的人……”
王厚附在韓岡耳邊說著。這幾年王厚跟著王韶在陝西緣邊地區跑了許多地方,對各地的大蕃部都有基本的認識,不同蕃部擁有的旗號和裝束都有細微的差別,韓岡看不出來,但王韶和王厚一眼就能分辨。
古渭的青唐部與吐蕃贊普唃廝羅和董氈所據有的青唐王城兩不相干,只是恰巧重名而已。說起重名,韓岡前世曾經來過古渭,不過那時名號已是甘肅隴西,還逛過縣城附近的首山,就是傳說中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死的地方。
但不僅隴西縣,河北、河南、山西的很多地方都有個首山,皆自稱是伯夷叔齊最後居之所。只是如今韓岡“舊地重遊”,卻沒聽說古渭這裡有什麼首山,想必也是後人臆測生造出來的。
青唐部在古渭附近是人丁最多,據地最廣,也是最爲富庶的一個部族,甚至連帶著古渭寨合在一起被世人稱作青渭。其所據有的鹽井,據說每天能給青唐部帶來八匹馬的利潤。這可是個驚人的數字。
北宋馬貴,一匹最普通的駑馬也要十貫往上,而戰馬都是三十貫起頭,往百貫上跑。即便以價格最廉的駑馬計算,八匹馬就是一百貫,而一年便能淨三萬五千餘貫!
王厚當日提起青唐鹽井,曾經嘆著氣,若這三萬五千貫年歸屬古渭寨,不用下面的臣子提,家自己都會要求古渭建軍。
“青唐部不是沒有歸順嗎?他們怎麼也來了?難道俞龍珂打算向朝廷要個做?”韓岡有些想不通。他這些日子,也多方蒐集蕃部的資料,雖不如王厚的見多識廣,但還是知道青唐部的族酋究竟是何人。
青唐部並未歸順大宋,沒有接朝廷職,更沒有獻土。按照大宋對蕃人的分類,他們屬於生戶,而投效了大宋的納芝臨佔部則是戶。一個生蕃部落跑來拜年,是慣例?還是特例?
“能關起門來稱大王,俞龍珂當然不會願意爲大宋臣子。但這不代表青唐部不願與朝廷好。平日結個善緣,也省得日後麻煩,許多蕃部也都是這麼做的。何況青唐部除了鹽和馬,也不產其他東西,都要靠著來古渭的商隊……”
“青唐部不是號稱帳下超過十二萬口?”王舜臣一貫地把蕃人當賊看,從來都是往壞裡想他們,“俞龍珂那鳥貨說不定想做個李元昊,前面磕著頭,背後捅刀子,囫圇個兒的佔了古渭州!”
“十二萬口?”王厚不屑地冷笑一聲:“的確是有!把羊算上去還一點,加上狗那就多一點。再添個馬,說不定能上十三萬!”
韓岡也搖頭失笑,這樣的傳言都是不能信的,秦州是西北重鎮,漢人也纔不過十餘萬丁口【注2】,一個蕃部怎麼可能有與秦州相當的人力:“帳下十二萬口當然是個笑話。古渭就這麼點大,能容得下多帳?大小部族加起來,說不定的確能有十二萬。單一個青唐部,能有個三萬丁口,編組兩三個裝備齊全的千人隊就不錯了。董氈或木徵的直領部族,估計也不過是十萬上下!”
“但董氈和木徵一聲號令,三五萬吐蕃銳也是輕而易舉。即便俞龍珂,也能在古渭湊個一萬上下吧?”
“兵力多無關要,”韓岡說道,若要拓邊河湟,卻連青唐部都打不過,那就別去想河州木徵,以及青海畔的董氈了,“青唐部當道而立,要出兵河湟,繞不過他去。要麼滅了他,要麼就要收服他。決不能容許他首鼠兩端!”
“可木徵、董氈和西賊都派人去過俞龍珂的帳中。”韓岡對地理的認識,已經被王厚所敬服。而青唐部的戰略意義,不必韓岡說,王厚也明白。就算他對地理不甚了了,但從木徵、董氈以及夏人對俞龍珂的拉攏中,任誰都能看得出青唐部的重要,“牆頭草是兩邊倒,俞龍珂可是四方跑。董氈、木徵、西賊還有朝廷,他都是逢著廟就燒香,一個菩薩也不得罪……”
王厚正不屑地說著青唐部四面拜佛的醜事,廳門前人影一晃,高闊的趙隆從廳中走出來。趙隆的材和相貌所有的威懾力,要遠高於王舜臣和李信,故而被王韶帶在邊,與劉昌祚一起接見蕃部來客。而王舜臣和李信就只能站在帳外,守著韓岡和王厚。
注1:最早的竹,就是將幹竹節放進火裡去燒,聽著竹節裂的聲音,竹因此而得名。到了北宋後,火藥竹才逐漸流行開來。
注2:古代統計人口,只記男丁數量,也即是二十到六十的年男子數目。男丁十二萬,換算總人口,大約有三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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