霫人部落中,族長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族長的家卻毫不比普通族人家奢華。唯一能把蘇啜西爾家的氈包與其他族人區別開來的標誌是,在他家的十幾個氈包的外圍豎立著一圈沒塗過漆的木柵欄,而別人家的氈包羣外則連柵欄都沒有。
兩個霫族和晴姨的氈包就在柵欄,與族長蘇啜西爾家的其他未年子和一干妻子的氈包混在一。所有的氈包都是用白氈包裹,頂部鑲嵌了一片銀綢緞。只是因爲風吹日曬,那白氈和綢緞早已失去原有的澤,變得白中泛黃,彷彿上面浮了一層塵土。
“最裡邊那個氈包就是晴姨住的,咱們溜進去,定能嚇一大跳!”藍衫指著柵欄圍出的院落後排一個外表看上去相對乾淨些的氈包,拉起李旭的胳膊就向裡邊拽。
兩個年卻說什麼不肯與胡鬧,站在了柵欄外,請姐妹兩個先進去通稟。扯了幾次,見李旭和徐大眼無論如何不肯讓步,只好嘟著,殃殃地去了。
這一去,卻是半柱香功夫才轉回來。藍衫自己覺得在客人面前失了面,有些不高興的解釋道:“晴姨可真羅嗦,又是派人稟報父親,又是命人刷洗茶。那平日煮茶的銅壺,居然被洗了三回…….”
黃衫比妹妹子沉穩,先向徐、李二人道了聲歉,然後制止兀自喋喋不休小妹,替主人邀請遠客用茶。
那晴姨雖然不是兩位的生母,論輩分卻是母親的姐妹。所以徐、李二人進了氈包,即以中原人晚輩晉見長輩之禮問候。那屋中子早已盛裝相待,猛然見了家鄉禮節,趕起答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嗓音卻漸漸啞了。
徐大眼相,只見一個穿漢家衫的****站在自己與李旭面前。從上看,該子年齡應該還不到四十。只是兩鬢早已被霜染了,斑白中帶著幾分憔悴。
“二位貴客請上座,我這裡很有客人來,所以不得不花些時間準備!”婦人調整了一下緒,用略帶一些江南腔的中原話說道。
“是晚輩倉卒來打擾,還請長者見諒!”李旭和徐大眼再次拱手告罪,然後才按賓主次序落了座。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麼晚了來見一箇中年婦人,對方肯定不肯準許。所以藍衫口中所說的麻煩,在徐、李二人眼中卻是再正常不過的禮節。雖然耽誤了些功夫,心中卻倍親切。
婦微微點頭,對年人知書達理的行爲以示嘉許。然後隨便問了幾句旅途是否勞頓以及在霫族部落住得是否習慣的客氣話,再次站起,雙手捧出了兩個緻的天青磁瓶來。
兩個自從客人帳後就不再說話,們從來沒見過漢人之間賓主相見的禮節,乍看之下,大爲好奇。待看到婦取出從來不肯給人的天青磁瓶,心中更是驚詫,兩雙大眼睛亮亮地瞪了溜圓。
此刻,被婦事先洗得甑明瓦亮,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約有聲。婦抱著磁瓶走過去,拎住半邊腳蹲了,然後把磁瓶於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來,從櫃子上取了一柄非常乾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裡。
“要煮茶麼?”李旭心中暗自驚詫。自從進了氈帳,豔婦的一舉一都給了非常舒適的覺。如果把兩個比作草原上的湖水的話,眼前這個豔婦就是江南的一桿修竹,舉手投足,都可以用“落落大方,儀態萬千”八個字來概括。(注 1)
***迴轉來,衝客人略帶歉意的笑笑,以示對方稍等。然後就把心思轉註於銅壺上。待壺中的水聲稍大,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如落珠。***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事先預備好的磁碗。隨即,用一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天青瓷瓶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沸水之。
此時氈包裡已經是茶香四溢,不用喝,便已醺然。兩個霫族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耐心地去對付一壺茶,瞪大眼睛,小都張了半圓形。
對於年的驚豔,婦卻渾然不覺。一心一意地攪著茶水,待茶水“騰波鼓浪”時,方纔停止了攪,把先前舀出的兩大勺水又重新加了進去,蓋好銅壺蓋子,把炭火撥得弱了,將養茶味。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婦緩緩起,提了銅壺,在每個客人面前的細磁盞倒了大半,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於眉間相邀。
不消說一個字,四名年同時舉盞相還。如此煮茶,作用已經不是解。座中四名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自被家族當希來培養的豪門子弟,其他三人只是機械地隨著婦人品茶、請茶的作而舉盞,隨著婦人落盞的作而直腰,只覺得對方的每一個作都暗含節律,如臨風而抒臂,本忘記了去品口中茶水是何滋味!
藍衫還好,平素就對婦非常崇拜,對方無論做出什麼高貴迷人的舉止來都覺得是應該。黃衫心中則既是羨慕,又是讚歎,的還涌起幾分忌妒滋味。自多對方照看,兩三年前亦如妹妹一樣對晴姨崇拜異常。待年齡稍長,懂得了些人世間的事,心中就慢慢開始爲自己的生母憤憤不平起來。
霫族諸部男丁寥落,所以男人同時可以娶幾個妻子。他父親爲一族之長,做不到突厥王爺那樣妻妾羣,後也曾經有十餘個夫人在。諸多妻子中,包括兩個的母親在,或比晴姨年長,或比晴姨年,卻任誰也沒有晴姨寵。
黃衫子平素只覺得漢人子與草原子不同,盛開的時間晚,所以容保留得也長久。今天看了從未看到過的茶藝,心中只覺得如果自己是個男人,也一定要把晴姨攬在懷中好好保護,不敢讓到半分委屈。自己作爲人尚且心生此念,更何況父親這樣一個草原上的英雄。
所以,黃衫子暗自發誓,日後一定要從晴姨手中把這套煮茶作學過來。這樣自己嫁於臨近部落的族長後,無論將來年齡再大,也沒人能把丈夫從手中搶走。
“這子絕不會是出風塵!任何青樓培養不出這種氣質!”眼看了看幾個同伴魂不守舍的樣子,徐大眼心中暗自慨。兩晉之後,漢家冠南渡,帶走了大量北方財富,同時把秦漢以來數百年間積累下的書籍、音樂、禮儀和風俗習慣席捲到了南方。兩晉士族最講究灑,飲茶之道隨著巨豪之家的凝練,早就形了一套完整的程序和作。貌婦按漢人待客之道,敬以親手煮茶之禮。給衆人看的只是最後一道工序,前面還有烤、冷、搗、篩四道工序沒有示人。如果把全套功夫做足了,再用上白陶細甌替換掉那銅壺,估計半個月之衆人不會再看一眼大銅壺煮的茶,哪怕那銅壺裡放得是最昂貴的茶餅。
但那子在衆人面前演示茶藝卻絕不是爲了賣弄,純粹是自此薰陶,認爲這些是應該用以招待貴客禮節。所以,無論怎麼做,旁觀者如李旭、娥茹、陶闊三人都覺得親切自然。而看在徐大眼雙目中,卻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那銅壺本來就不大,須臾之間,一壺水分完。陳姓子謙虛的幾句,意思是準備不足,並非有心怠慢遠客。而了如此重禮相待的徐、李二人哪裡還能生出半分怪罪之心,連連致謝,直抱得胳膊都開始酸了,纔算答謝完畢。
那藍衫一改平素的急子,破例沒有催促晴姨早點爲自己和姐姐量服。直到婦人撤走了茶,取來了尺子和細繩,才如夢方醒地站了起來,低聲向李旭問道:“你,你們中原人平日都這樣喝茶麼?真好看,像是在跳舞一樣,讓人不知不覺就沉醉進去!”
“平,平時我很喝茶。只,只喜歡喝酒!”李旭又開始結起來。他想實話實說自己這樣喝茶是第一次,又怕會讓貌夫人覺得臉上無。只好給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貌婦人的舉讓李旭有些自慚形悔,覺得同樣是漢人,自己與婦人相較,就像頑鐵與玉比肩。殊不知,大隋朝皇家上就帶著鮮卑統,從君王到臣子的舉止都偏向曠豪邁。這種江南豪門飲茶之道,非但在北方百姓之家不常見,就是放到楊素、宇文化及這些公卿之家,也未必能做得如此高雅耐看。
“對,我忘了你是個酒鬼!”藍衫大聲說道。李旭一晚上連幹數袋馬**酒的壯舉早就在部落裡傳了個遍,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狼爲伴的中原男酒量超羣,即便是部落最強壯的獵人,論喝酒都比不過他。
李旭笑了笑,不敢應聲。那天晚上驚豔后醉倒,是他平生最尷尬的一件事。特別是在一個睡著時落荒而逃的舉,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慚愧異常。
在別人面前失了風頭,找一個比自己弱的人扯平是孩子常有的心理。藍衫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欺負人,眉頭微皺,繼續奚落道:“喝完了酒還不會走路,比死駱駝還重!”
李旭的臉再次紅到了耳朵兒,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當天是把自己攙扶回了帳篷。這樣一來,自己當晚的行爲豈不更是過分?據這幾天從張三等人口中打探到的底細,如果胡人子夜晚鑽進了你的帳篷,你不做任何事,們非但不怪,還會對你表示尊敬。但落荒而逃者能不能贏得尊敬,過去沒有人這麼幹過,所以張老三等人也不知道。
“酒乃豪傑之伴,能飲也是好的。竹林七賢若無酒,也不會寫出那麼妙的文章!”貌婦人笑著開口,替李旭解圍。
竹林七賢是誰,藍衫不知道。見晴姨爲李旭說話,認定七賢都是漢人中的大英雄。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找茬。
貌婦歷盡風霜,對這些年青人的心思看得非常。善意地笑了笑,請李旭和徐大眼先靜坐稍待。然後拉著兩個到旁邊另一個帳篷去量服尺寸。一會兒功夫,三個子有說有笑地走了回來,彼此間如同胞姐妹般親。
徐大眼和李旭出門把蜀錦扛進氈包,依照婦的吩咐裁了六塊。三個子每人兩塊,誰也不比別人。待兩個開始用銀鈴付帳的時候,晴姨的驚詫地瞪圓眼睛,不由自主地問道:“蜀錦在中原很貴麼?大隋朝治下疲敝如此?”
“不,不是很貴的!”李旭如同作賊被人當場抓住般,愧得無地自容。他的本意是給三個子算半價。話沒等說出口就被兩個堵了回去。如今把銀鈴已經拿到手裡了,想更改價格都已經來不及。
“哈,原來你在奇貨可居!”藍衫終於用對了一箇中原語,瞪著眼睛向李旭喝道:“晴姨還說你是個正人君子,原來你只是表面上老實。說,你賺了我們兩倍還是三倍的好?是不是一直打算這麼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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