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外邊一天天開始融化的積雪,索頭奚部的大埃斤俟利弗就不住地嘆氣。春天又要來了,但這個春天卻是個死亡的春天,去年冬天的時候自己的部落去襲蘇啜部,結果卻被對方殺了個大敗虧輸。五千名部落最結實的牧人只回來兩千餘,並且個個都嚇破了膽。
“蘇啜部有銀狼庇佑!”每個被贖回來的長老都這麼說。彷彿不提到那頭皮銀灰的怪,就不足以遮掩他們被敵人俘虜的恥。可越是這樣,牧人們越提不起抵抗敵人的勇氣。一個冬天過去了,還有八百多名牧人在對方手中做牛做馬。部落裡的百姓對長老們只贖自家子侄,不肯贖回普通百姓家兒子、丈夫的不公平行爲非常不滿,時常聚集在中央大帳門口抗議。可俟利弗沒辦法解決他們的困難,去年秋天部落被突厥人驅逐時已經大傷了元氣。冬天那場慘敗又讓他們失去了僅有的牛羊儲備。蘇啜部獅子大開口,一名牧民要十頭羊或兩匹駿馬來贖,索頭奚哪裡去弄那麼多牛羊和駿馬去?
“俟力弗,蘇啜部不是準許咱們分批支付麼?公庫裡好像還有幾百匹戰馬。”最早被放回來的長老烏一勒沒頭腦地提醒。老傢伙被敵人嚇破了膽子,明知道付出了贖金後,索頭奚部的大部分人都無法熬過下個冬天,他還是堅持要與蘇啜部停戰。
“把戰馬給了他們,萬一他們打來,咱們拿什麼給自己的戰士?”俟力弗大聲反問,模樣就像一隻鬥敗了的公。沒有人理解他的難,牧民們笑他膽小,不敢和弟兄們同生共死。長老們嫌他固執,捨不得公庫裡最後那幾百匹駿馬。但誰肯替他想想,如果他當日戰死了,索頭奚就沒了埃斤,貌和神離的長老們一定會趁著把索頭奚部瓜分掉。如果他今日用戰馬贖回了百姓,敵人殺過來時,勇士們就得徒步迎戰。在寬闊的草原上以同樣數量的步兵對抗別人的騎兵,這有獲勝的可能麼?
萬般無奈,俟力弗只好一次次派烏一勒這個膽小鬼去向仇敵告饒。這老傢伙被霫人辱的次數多了,已經練就了一幅鐵臉皮。俟力弗不指惡毒的霫人能鬆口,只希烏一勒老傢伙能把敵人進攻的時間拖上一拖,只需要一個春天。遠在額河畔的突厥人阿史那家族已經得到了消息,看在索頭奚部多年恭順有禮的份上,他們答應雪化後派人出面調停此事。以各部落共主的份命令諸霫聯軍放下他們的屠刀,給索頭奚部留一條活路。
烏一勒去了五天,第六天清晨面灰白地返了回來。他只帶回了一句話,“蘇啜西爾說他要自己來取賠償!”然後就昏了過去。
俟力弗大驚,趕命人吹響號角,點燃狼煙,命令所有在外放牧的族人回營地備戰。可除了幾個長老的家族外,大多數族人都沒有聽從他的號令。河邊的青草已經發了芽,如果春天時給牲口抓上膘,夏天時它們就會繁衍下一代。到了下一個秋末,家境稍富裕些的牧人們就可以自己贖回自己的兒子和丈夫。埃斤大人只顧自己逃命,長老們只顧贖回自己的子侄,大夥也只好自家爲自家想辦法。這很公平,誰也別抱怨誰心狠。
俟力弗一遍遍吹號角,一遍遍點狼煙。甚至親自擎著代表埃斤尊嚴的大纛跑遍了方圓百里之的草場。他一次次對著長生天發誓,一次次跪地祈求,答應牧人們只要部落過這次危機,他一定掏空公庫把被俘的牧人贖回來。
第三天中午,俟力弗終於糾集起了四千名可以上馬作戰的牧人。其中有一千多人是老人和孩子,力量不足以拉滿角弓。營地部,還集中了五千多名婦,關鍵時刻,們也可以衝上前爲自己的族人擋刀遞箭
派出去的斥候也陸續送回了報,諸霫聯軍行軍速度緩慢,幾乎是帶著羊羣和牧奴,邊放牧邊行軍。每天的前進速度不超過五十里,走半天歇半天。
俟力弗長出了一口氣。如果照這種速度行軍,敵軍還需要三天時間纔可能接近自己的營地。自己還有機會通過親把更多的牧人召回來,籌集更多的弓箭和戰馬。
傍晚的時候,斥候卻送來截然相反的報告。諸霫聯軍三千多人突然加快速度,當天行軍一百餘里,照目前的走法,他們只要半天時間就可以突索頭奚的營寨。
俟力弗登時又慌了神,趕命令所有參戰者嚴加防備。上次敵軍就是趁自己夜裡疏忽,把氈子綁在馬蹄下劫了大營。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讓同樣的悲劇重演。
衆人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卻又收到報。諸霫聯軍昨日停在了距離部落五十里左右的搭拉甸子,一夜沒有前進。俟力弗形神俱疲,他實在弄不懂以蘇啜西爾爲首的霫人到底要幹什麼?如果想與索頭奚決一死戰,快速掩進,快速接纔是最有效的戰。這種走走停停的行軍法,不是由著對手做準備麼?
百思不解的俟力弗無奈,只好命令牧人們先帳休息。命令剛剛傳下,報警的號角又在草原上響起。一撥疲憊不堪的斥候匆匆來報,霫部聯軍再次拔營,以最快速度衝了過來。
“吹角,吹角!”俟力弗大聲命令,他聽見自己的嗓音裡充滿恐慌。這是他一生中從來沒發生過的事,即便當年獨行在草原上遭遇到狼羣,他也沒嚇到這種程度。當然,那件事發生在他十六歲的時候,而現在他的年齡已經接近五十。
剛剛躺倒的牧人們又罵著爬了起來,每個人都疲憊不堪,每個人都希戰爭早點發生。這麼打下去太折騰人了,是死是活,還不如一刀給個痛快。
萬惡的霫人在距離索頭奚部營地三裡遠的地方再次停住了腳步。近千名腳上套著牛皮索,瘦骨嶙峋的奴隸被從馬隊後押了出來。扛著木樁,在兇神惡煞般的霫人監工的皮鞭下,開始爲宿敵搭建營壘。
霫人武士紛紛下馬,不顧遠的哭喊聲和仇恨的目,好整以暇地喝酒、休息。然後,他們讓俘虜傳來的口信,要求索頭奚人要麼一次支付全部戰爭賠償,要麼離開月牙湖畔,否則,霫族武士的戰馬將踏平這個營地。
哭喊聲和咒罵聲響徹了整個索頭奚部落,大部分長老的子侄都贖了回來。而那些陷落在敵人之手的,全都是普通牧人的子弟。他們的父母、兄弟此刻正拿著兵,替大埃斤看守營壘。眼看著他們在敵人的皮鞭下苦卻無法去救,如果兩軍戰,萬惡的霫人肯定拿俘虜當擋箭牌。
“他們說後天明天中午之前必須得到準確答覆!”被遣送回來的族人息著說道。於敵方做牧奴的四個多月,他吃盡了苦頭,在寒冷、飢和恐懼的多重摺磨下,整個人已經變得形銷骨立。
“召集族人,我們馬上湊賠償!”俟力弗無奈地說道。對方正在紮營的陣容他看見了,那不是目前傷痕累累的索頭奚人能抵擋得了的。近三千名訓練有素的武士,六千多匹戰馬,還有無數跟在隊伍後護送給養的普通牧人。草原已經在這力量下震,索頭奚部不得不在惡魔面前屈膝。
徐大眼和蘇啜西爾並絡站立在聯軍的正前方。大營外圍的木柵欄已經接近完工,在皮鞭和彎刀監視下的奚族俘虜手忙腳地替自己的族人挖掘著墳墓。而經過一個多時辰休息的武士們已經把力調整到最佳狀態,重新整理過鞍、鐙、繮繩的戰馬也焦躁地打著響鼻,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匆匆搭起的柵欄只有兩尺高,雖然整齊,卻擋不住駿馬一躍。而殘酷的監工和傷痕累累的牧奴吸引了對方全部視線,幾乎所有奚人都忙著籌集資贖買自己的家人,沒人想到蘇啜部的木柵欄只是爲了迷他們的判斷力。
跟在徐大眼後的李旭有些不忍看向遠的營帳,邊的半截香燃盡後,那裡將爲騎兵衝擊的目標。徐大眼是個天生的謀家,他故意把割的最後期限放在了明天正午。而對面營地中的大部分人,已經註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
“他們殺了拔細彌和萼跌泰!”李旭覺到自己握刀的手在抖,這是他第一次主攻擊別人,除了一點點興之外,從頭髮到腳底的皮都到繃得厲害。可面前的徐大眼卻鎮定自若,彷彿正在玩一個有意思的遊戲。
“跟在我後!”徐大眼聽見了李旭的呼吸聲,回過頭來,對著他笑了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他舉起左手,在蘇啜西爾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蘇啜西爾手中的羊大纛突然舉起,斜指向正前。
“轟!”彷彿天河在剎那間決了口子。養足了神的霫族武士跳上馬背,在各自旅帥(隋制,百夫長)的帶領下縱馬越過營寨圍欄和目瞪口呆的牧奴頭頂,風一般向奚族的營地捲去。(注1)
徐大眼四個月的心終於見到的果,二十幾個百人隊在高速奔跑的過程中組了三把利劍,一把砍向奚部營壘正中,一把砍向左,另一把砍向右。
沒有吶喊,沒有角聲,只有撲面而來的罡風,夾雜著隆隆的馬蹄聲和濃烈的殺氣,捲進了奚族的營地。
“敵襲!”一個正在清點自家湊出的牛羊的奚人擡頭,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隨後,他的尖就被撕心裂肺的號角聲所淹沒。
俟力弗留了個心眼,沒有讓所有牧人都去收集牛羊。他將最銳的一千名士卒安頓在寨牆後,並且在每隔二百步的距離上都放了一名帶著號角的斥候。
只可惜,他沒有計算過三裡的距離戰馬需要多長時間能穿越。那點時間夠不夠他在得到敵方進攻的消息後做出正確決策。
事實給出了最正確答案。當第三遍報警的號角聲還沒響完的時候,前衝的霫族武士已經鬆開了手中的弓。兩千七百多支羽箭破空而來,冰雹般砸在寨牆後。無論是正在慌中拉扯戰馬的奚族士兵,還是在恐懼中祈求上蒼垂憐的老弱牧人,都被這一波羽箭覆蓋在。
羽箭軀的“噗”“噗”聲,鮮噴出的聲,還有人的哭喊,馬的哀鳴,織不絕。策馬前衝的李旭看到阿思藍擡手,將第二支羽箭搭在的弓弦上。
“吱!”帶著哨音的響箭落在寨牆後。跟著,一黑的旋風從馬隊中升起來,追隨響箭的軌跡向了同一個地點。那是奚族武士最集,被第一波羽箭打懵了的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持著刀,拉著馬,作一團。
李旭看見了對方上冒出的花,就像銅匠師父爐子裡的火,紅得炙烈。然後,他看見了一雙雙不甘心得眼神。接著,他的戰馬隨著大隊,從阿思藍等人衝開的寨門闖了進去,踏著奚人的衝向營地中央。
“分頭前進!”李旭看見蘇啜西爾揮舞起用蜀錦裁的信號旗。那是他帶來蘇啜部買賣的,澤豔麗,是去年霫族人最鍾的裳材料。如今,被額託長老收購的那幾塊蜀錦了面。李旭清晰的記得,看在額託長老對自己和氣的份上,自己還給老人打了一折扣。
蜀錦裁就的信號旗不垂不卷,澤鮮明。各支隊伍中一直盯著中央大纛的傳令兵們看得清楚,掏出號角,把經歷四個多月訓練所悉的命令以長歌的曲調發佈了出去。聽到號令,衝進奚部營寨的隊伍驟然分開,一支追隨著徐大眼和蘇啜西爾直奔對方的中央大帳,另一支調整方向,沿著營地圍欄掃驚惶失措的奚人。無論對方手裡有沒有兵,彎刀過,留下的都是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