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紅拂來說,此刻擺在面前的那支跡斑斑的羽箭卻一點也不陌生。箭的尾羽偏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刻著一個李字。那是多年前就了於心的習慣,一直崇拜的那個人說過,只有這樣,別人才知道命中目標的是自己,而不會刻意將功勞掩飾了去。
李靖的心中把功名看得非常重要。這一點紅拂也非常清楚。否則,也不會在十餘年的中每每從對方上任地點附近經過,卻不敢走過去,問一問當晚的承諾是否還有效。始終記得自己是個歌姬,逃奴,一旦過往被揭發出來,不但會危及自安全,而且會連累得李靖聲名損。所以,寧願等,等李靖的能力可以無視流言傷害的那一天,等李靖真的功名就後,找個機會娶進門。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罷,至,可以每天看著他意氣風發地笑,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
可等來的卻是一支破甲錐。如果不是孫華捨命相救,紅拂知道被穿脖頸的人將會是自己。但一點兒也不激死去的孫華。那個莽漢從二人第一次見面後,就如同一隻蒼蠅般圍著沒完沒了地轉圈,無論肯不肯接,都發誓要守護一輩子。如今,他用生命兌現了承諾,卻把推到了一個無比尷尬又無比痛苦的位置。
幾乎所有同僚都把當作了孫華的未亡人,他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包容著,一遍一遍許諾待城破之後,定然將放冷箭傷人的那名隋將捉到面前,由自己親手爲武鄉縣公報仇。卻本不在乎臉上的悲傷究竟是爲了誰,也不管心中到底對放冷箭者有沒有恨。
有麼?一個人安安靜靜沉寂在悲傷中的時候,紅拂捫心自問。老實說,現在的心中對李靖一點兒恨意也提不起來。那是兩軍手的戰場,他們站在不同的旗幟下廝殺。對於一名合格的武將而言,只要能讓己方通向獲勝的手段都可以嘗試,本無須顧忌良知和道義。況且,李靖爲了尋找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已經苦苦等待了近二十年。如果他能幫助守軍打敗這二十幾萬洶涌而來的反叛者,很快他就能如願以償地步大隋重臣行列。爲了一點點兒私而放棄二十多年才能一遇的名機會,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夠做得到?
儘管能給對方的行爲找到無數理由,的心卻變得越來越空。‘也許在心深,每個人都希自己的郎君是個蓋世英雄。同時,們又奢求自己在郎君心中被看得比對方的一切還重!’這樣想著,不對自己的小兒心思大加鄙夷。都是在江湖上漂流了十年的人了,居然把世態人心看得還是那麼簡單。這是人命如草芥的世,兒長的傢伙怎可能在其中生存下來?如果有,那一定還是傳說中的存在吧。並且傳說不可能持續長久。
“可孫華畢竟爲你死了!”另一個聲音很快在心中響起來,熱辣辣如同再人的耳。左祿大夫、武鄉縣公、馮翊太守,這一連串的稱號,絕對比某些人還沒到手的功名沉重得多,但孫華放下這一切撲到前時,幾乎毫不猶豫。待看到箭尖從自己脖頸前方出來,他居然還有心思對憨憨地笑。彷彿只有這樣,才證明往日他當衆對說的那些話,不只是爲了佔佔口頭上的便宜。他是認認真真的,認認真真的希能將抱回家中,認認真真地希和一道分所有幸福和痛苦。
那令人討厭又無法忘懷的笑容已經消失五天了。在紅拂的回憶中,卻清晰得宛如發生在剛過去的某個瞬間。有時候,真恨不得被殺的是自己。那樣,也許李靖的心裡會永遠留下的位置,無論疚還是惋惜,一輩子都無法忘掉。就像現在無法擺孫華的影一般,煩躁而迷茫。
外邊的喊殺聲很高,一波接著一波宛若驚濤駭Lang。攻防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義軍和守軍都了強弩之末。也許下一刻,承載著很多記憶的長安城就會被攻破。和李靖就會在當年結伴逃離的楚國公府前再度相逢。也許義軍會被耗盡力氣,兵敗如山倒,然後被正在向長安馳援的曲突通所部和長安城裡邊殺出來的隋軍前後夾擊,讓所有夢想爲虛幻的碎片。這些,對都不重要了。原來跟著李婉兒,是爲了求對方幫忙找尋李靖。連帶著改變自己的出,以便出嫁時不至於辱沒李靖世家子弟的榮耀。而現在,李靖的下落已經知道了,那份尚未到手的“嫁妝”也徹底失去意義。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原來的意義,紅拂也不想繼續留。打算待孫華的頭七過後,便向婉兒請辭。把娘子軍右三領軍,從四品宣威將軍的印信留給更適合它的人,然後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過平凡日子。至於最後的歸宿在哪,暫時還沒有找到。但對於曾經在江湖中漂流了十年的,這不算什麼困難。
軍帳外又傳來一陣歡呼,非常短促,幾乎是在剛剛發出便被卡在了嚨中間。跟著,又是一聲輕嘆,然後是怒罵,呵斥,最終,一陣鑼聲結束了所有嘈雜。
“他又贏了一局!”紅拂的角了,出一苦笑。對於外邊的節奏已經非常悉,同樣的憾幾乎每天都在重複。李靖贏了一局,便等於娘子軍輸了一局。對雙方的將領而言,都是爲了功名富貴而已。無所謂誰是誰非。
“那個守將真卑鄙,把很多本不會打仗的百姓都徵調上了城頭!”這是王元通的聲音,只有他在經過孫華靈前還會繼續大聲說話,彷彿唯恐躺在棺材裡邊的人因爲過於關心戰況而重新坐起來般。
“小點兒聲,別吵到出塵!”正在呵斥王元通的是齊破凝。他還保留著在王屋山時的習慣,直接喚紅拂的字,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帶著幾分豔慕提的藝名。
“我不是心裡急麼,咱們在這多耽誤一天,旭子那邊就要多捱一天!”王元通很不服氣,但還是儘量把嗓音了下來。“怎麼說大夥都是兄弟,天塌下來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扛!”
“要是李將軍在就好了,憑著他的箭法,豈容城樓中那個敵將囂張!”第三個說話的人聲音很低,但帶著非常不甘心的意味。這也是個曾經在李旭麾下待過的故舊,所以本能地將城上的神手和自己所佩服的人做比較。
“廢話,若論勇武,誰能比得上咱們家旭子!”王元通再度驕傲地總結。彷彿李旭就在自己邊。
然後大夥不約而同地閉住了,拖著沉重的腳步聲遠去。然後是李婉兒和的新兵們的低語,越來越近。最終,帳門被掀開,冬日的和冷風一道撲進來,打碎裡邊的沉靜。
見到紅拂依舊保持著自己早晨出門前的姿勢,婉兒眼中流出了明顯的憐惜。也研究過死孫華的那支“流矢”,憑著人的直覺,將刻在箭桿上的姓氏和紅拂正在尋找的人對應到了一。儘管沒有將這個消息散佈,但婉兒對紅拂心裡的悲傷同深。本以爲關鍵時刻被自己的男人拋棄已經是人世間難以承的打擊,卻沒想到比起李靖的狠辣果決來,自己的丈夫柴紹簡直算得上貪妻子“懦夫”了。至,他在獨自跑路之前,還懂得跟自己商量一下。儘管商量的結果早就被他揣在笑容之後。
“戰勢如何?”紅拂不願意爲被人憐憫的對象,稍稍將坐正了些,低聲詢問。
“妹妹還是多出門走走吧。總是這麼悶著,恐怕對不大妥帖!”婉兒知道紅拂不過是想岔開話題,笑了笑,關切地叮囑。
“沒事兒!謝謝姐姐關心!”紅拂輕輕搖頭,笑容如經過霜的花,“我難得有時間靜下來理理自己的思路。這幾天坐在帳中,倒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
‘看你那幅樣子,怎像一個想明白了的人?’婉兒心中暗暗嘆氣。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輕鬆,“你自己不悶就好,我可不,最怕一個人呆在屋子裡。所以從小就不像個孩子,終日喜歡和刀劍打道!”
說到這,藉著炭盆裡的火看自己的手。拇指,食指的指肚和掌心都結著厚厚的繭子,一看就能看出來是握馬繮和握刀所致。這樣的手有失溫,卻能將自己命運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人家都說姐姐是當世婦好呢!”紅拂笑著用歷史上最早出現的一名將來比喻婉兒。
“我只是膽大妄爲而已,跟古聖先賢怎能相提並論!”婉兒笑著搖頭。
“古聖先賢,不過是傳說中人罷了,其實未必是真!可將來的歷史上,無論執筆者願不願意,都得無法掩蓋姐姐的名姓!”紅拂看著婉兒的眼睛,由衷地誇讚。
“妹妹如果願意,也可以一直跟著姐姐邊,咱們一道建功立業。反正咱們這支隊伍娘子軍,有我李二孃的位子,就有你張出塵的位置!”婉兒見紅拂眼中的悲傷略淡,趕趁熱打鐵。將紅拂留在邊這幾個月,理起軍務、政務來格外輕鬆。一是因爲有個同樣大氣的人爲伴,寂寞時也可以說些悄悄話。二則軍中很多男都希在紅拂面前有所表現,很多任務不用這個主帥指派,全都搶著去做了。所以,無論城的李靖如何十惡不赦,婉兒都希能將紅拂繼續留在娘子軍中。到了這個位置,已經不需要依附於男人。同樣,紅拂將來也不需要爲別人的附庸。
聽出婉兒話中的激勵之意,紅拂非常激,卻不打算接對方的安排。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提前跟好姐妹打聲招呼。“待孫大當家下葬後,我便準備離開!”
婉兒沒想到自己一番努力會是如此結果,不覺一楞,“你要去哪?”口追問,“這兵荒馬的年月,你一個孩子家…….”話說到一半,猛然意識到自己對著的不是個尋常弱子,笑了笑,緩下聲音,繼續道:“你要是走,也別走得太急。至把落腳點先想好了再說,免得大夥爲你擔心!”
“我想去塞上看看仲堅兄!”紅拂心中本來沒有答案,卻猛然間了悟般找到了去。“他那邊肯定需要人幫忙,大夥朋友一場,總不能天塌下來讓他一個人去頂!”
說話間,從婉兒的眼中看到了明顯的警覺,但很快,這種警覺便被理解與包容所取代。“也好,反正長安破後,李家也要出兵與仲堅攜手對抗突厥。到時候咱們都做領兵之將,跟狼騎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
“我想,我想一個人先走!”一再拒絕對方的好意,紅拂心裡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盡力讓自己看上去堅強。“姐姐幫我個忙,別驚太多的人,我想一個人慢慢走。等我到了,姐姐娘子軍估計也快到了…….”
看著紅拂弱中著決然的眼神,婉兒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也好!”又低低的嘆了口氣,非常能諒對方的難。“姓李壞事做絕,肯定會遭報應。你不見他,也省得到時候心!”
“不瞞姐姐說,如果李靖見到唐公大軍便主投降,反而不是我認識的李靖了。”紅拂輕輕搖頭,話語裡依舊帶著欣賞意味。
婉兒輕輕朋友的頭,眼中再次充滿憐惜。“傻妹妹,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替他說好話?”如果真的放下了,應該本不在乎對方生死。而紅拂卻依舊給對方的行爲找理由,哪怕差點死於對方的箭下。
但李靖必須死。不是爲了孫華復仇。還有幾件事婉兒不想當面告訴紅拂,經過仔細查訪,在李家舉事之前向朝廷告者,帶人查抄李府,將老弱婦孺斬草除者,以及出主意挖掘李家祖墳者,都指向了同一個人。
“有些風言風語,這幾天我也約聽聞。至於那所施展的那些手段,作爲大隋舊吏,也未必真是什麼錯!倒是他的才華,姐姐也親眼看到了。如果用做長史,恐怕可讓唐公麾下大軍如虎添翼!”知道這樣說,婉兒會非常生氣,紅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在姐姐你眼裡,唐公是弔民伐罪。在小妹眼裡,站在楊家旗下和站在李家旗下都是爲了功名富貴。正所謂各爲其主罷了,哪有什麼高尚與卑劣的分別!”
說罷,再一次看向擺在邊的鵰翎,彷彿霎那間,看懂了天下全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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