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走,但地沒法帶著,祖先的墳墓沒法跟著一起搬。底層百姓的想法很簡單,卻蘊藏了最直接的道理。他們不想學著某些大姓那樣轉往別避禍,特別是曾經當過一回流民的人,知道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苦楚,更不願意再當一回無家可歸的流民。況且,大多數百姓也沒地方可去。四下裡幾乎都在打仗,只有李旭治下的博陵,許紹治下的夷陵稍微安定些,而後者與博陵之間隔著數十家豪傑,尋常人本不可能活著走到。
既然只能留下來,那麼,李將軍守護的便是大夥共同的家園。對於真心爲自己而謀的人,百姓們素來不吝於給以最大的尊敬和支持。也許他們的尊敬和支持很卑微,不像豪門貴胄的支持那樣聲勢好大,但一點一滴的支持匯聚起來,卻足以形一片汪洋。
這片汪洋可以載鉅艦,亦可以擱淺輕舟。
臘月二十三,祭竈。有士卒傍晚十分在軍營的警戒線外邊揀到了幾大塊醃製好的豬。當值的隊正以爲是購買年貨的心鬼不小心丟失的,所以也沒有上報,地和麾下弟兄打了牙祭。畢竟這年頭即便是中戶人家也不見得每月都能吃上,買半條醃製豬足夠花掉隊正大人一個月的薪餉。
結果,接下來幾天,營門外都陸續出現了饢、麥、椒、粟等或或生的食。有大膽的百姓甚至當著士兵的面走到營門口,把蒸的糕餅從筐子裡端出來,請弟兄們品嚐。河北人過年講究個實在,所以即便最貧寒的人家,糕餅上豆子也有一指厚。雜糧的香味勾得弟兄們鼻子和眼睛一同轉過去,半晌半晌捨不得移開。
大多數底層軍都看傻了眼。他們當了半輩子大頭兵,第一次見到老百姓把自己當家人看待。想拒絕對方的一番好意吧,怕傷了這來之不易的民心。收下百姓們的禮吧,又怕過後被上司斥責。還是在旭子於齊郡帶過來的那批兄弟有經驗,建議大夥選取一條折中之道。禮可以收,但必須還禮,且還禮最好與收取之等價。
齊郡子弟是據當年在張須陀老將軍麾下的經驗得出的結論,知道百姓們是在酬謝大夥的保境安民之功。當年他們遇到這種況,往往會拿出一些剿匪分得的戰利品來回贈。但這條經驗對於博陵軍卻不太適合,大多數弟兄們還沒上過戰場,手中本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可以回饋給百姓。一些隊正們實在想不出主意,只好帶著麾下的弟兄向贈送食的百姓抱拳們致謝。每當這時,到尊敬們的百姓便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在歡呼聲裡,即便平素訓練時最喜歡懶耍的傢伙也不知不覺將腰桿子停起來,儘量直,直。
來自民間的支持讓旭子底氣了不,心也漸漸變得平和。他這個博陵大總管本來就不是靠地方大戶的擁戴而得來的,所以失去和贏得對方的推崇影響都不大。而那些給軍隊提供賦稅,又把平素自己捨不得吃的食拿出來與弟兄們分的人,纔是他需要回報的對象。
古來守土以險不如以德。所謂德,並非上位者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儒家義。而是他能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爲百姓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中原的百姓們最是懂得恩,他們不求上位者個個都是聖賢,能恪盡職守,潔自,已經是他們的最高要求。一旦上位者和他的手下能多超過這個標準一點兒半點兒,他們肯定會跟你分最珍貴的東西,哪怕是生命。
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軍營門口才漸漸安靜下來。天氣還沒開始轉暖,草原兵馬不可能立刻南進。因此李旭了幾天時間,帶著妻子返回易縣老家拜祭宗祠。在他年時,這一天本是最熱切盼的,所有本族的長輩,無論願意見到他不願意見到他那幅“之不似有運”晦氣模樣的,在祖宗牌位面前,都要勉強裝出一幅笑臉來,給他這個“不氣”的後生晚輩一點點勉強出來的尊敬。後來他位漸高,父親也因爲教子有方了上谷李氏一門的族長,對拜祭祖宗,他心裡反而不那麼喜歡了。一則是公務繁忙,難得出時間。二來每次見到別人前倨而後恭的模樣,都讓總讓他回憶起自己家貧時所到的那些冷遇。
從這點上,李旭從不認爲自己是個大度的人。有些傷害之所以被爲傷害,就是因爲它不會隨時間推移而變淡。相反,偶爾午夜夢迴,當年的譏笑和冷遇依舊會涌上心頭,讓人冷汗淋漓而下。
如果回憶中還有寶生舅舅這樣的慈長者,旭子會對親看得非常冰冷。萁兒對上一代人的看法也和他差不多。在眼裡,丈夫的親戚雖然因爲其家境貧寒而對他刻意疏遠,至還沒有想方設法地排打擊。而作爲庶出的兒,除了跟婉兒和世民的關係還稍微近些,其他兄弟待一直如奴婢。
年時的際遇使得夫妻二人除了親生父母外,並不太看重宗族。但這次,李旭卻很認真地準備了一下。他要把萁兒作爲正妻帶到祠堂裡,恭恭敬敬地介紹給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無論那些人願意不願意,同姓同族且是庶出的萁兒,都是他李大將軍的正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人。
離著易縣老遠,二人的車駕就被族中同輩和晚輩給接了下來。前呼後擁,一直接到了數年前皇帝陛下命令地方員在易縣城中心給李家起的大宅院裡。時間已經到了年兒,李府也和其他豪門一樣,重新換了門神和掛牌,連門口的石頭獅子都用溫水洗過,看上去煥然一新。由於李旭歸來,家中很開啓的大門、儀門、三門直到正堂,瞬間全部恢復了使用功能。猩紅地氈被高掛在甬道兩側的燈籠串一照,豔麗得就像跳的火龍。
過分奢華的覺讓旭子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家。好在父親和母親模樣還都沒有變,滿是皺紋的笑臉中著由衷的驕傲。當晚家中大排宴席,老男丁坐在十幾個房間把酒敘話。第二天,也就是除夕,所有李家男在族長李懋的帶領下,結隊到宗祠前祭拜。
李家的祠堂也是重新修葺過的,上邊掛有不知道什麼年代由哪個朝廷重臣手書的匾額。因爲重新金漆描畫過的緣故,上面的字跡顯得非常遒勁。李旭記得其應該是“保境安民”四個大字,說得是自己漢代那位躍馬邊塞的祖先李廣。此人不是李家的始祖,卻是宗祠裡邊唯一留下雕像的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雕像上的李廣卻穿著一文服,看上去笑呵呵的與世無爭,一點兒也沒有彎弓虎的英雄氣概。
旭子記得自己當過經過薊縣時,蒙恬將軍的塑像也是這般慈眉善目。大抵那些古聖先賢對著自己的家人都提不起什麼殺氣來,所以被畫得失去了真容。擺放在李廣將軍的靈牌之側是其從弟,漢丞相、安樂侯李蔡,雖然爵位和職都遠遠高於前者,卻沒有畫像流傳。二人之下,依次是李當戶、李椒、李敢。李敢之後爲李禹,李椒之後爲李壑,二人都開枝散葉,家族綿延不絕。唯獨李當戶這支,不再有人繼承,靈牌孤零零藏在一個高位的角落裡。
五年之前,唐公李淵特地派了人來認親。兩家祠堂雖然不在一,上谷李氏的祠堂裡邊卻專門列出一個位置,將李淵的祖父,上柱國李虎設香燭供奉。兩年前,趙郡李氏也派了人前來合併族譜,因而在李家的列祖列宗,也把趙郡歷史的始祖續了一位在上面。與隴右李氏一樣只標了分支的起源與繼承,並沒有將所同姓族人全部列上。
當下族長李懋主祭,李拓陪祭。李旭在同輩兄弟中雖然不年紀不算最長,但最有出息,所以負責捧香。衆人以禮拜祭,焚帛奠酒,請在天的李家各位祖宗庇佑不肖子孫們平平安安,福壽綿長。
進獻果品的時候,所有時鮮都先經過李旭之手。他將果品祭捧給妻子萁兒,然後由萁兒給母親李張氏,再由母親呈上供桌。族中不人是第一次看到萁兒,因此難免楞了一下。待有人耳語說那是剛剛打下長安,被拜爲唐王的大都督李淵之時,臉上立刻出了恍然大悟的表。
“我早就說過,旭是個有福氣的!”再拜之後,趁著族長李懋向列祖列宗“彙報”李家一年來的大事兒的“空閒”,幾個遠房叔叔在私下裡頭接耳。李旭自己做了大將軍,博陵郡王。又與權勢第一的唐王做了親戚,這份福緣,還不是大得沒有邊麼?
“怪不得唐王聽說旭子這邊有難,立刻派了兩路大軍過來。”有人恍然大悟般說道。李建所部駐地飛狐關與易縣相隔不足百里。那麼大一支兵馬駐紮,地方上的頭面人早就打聽清楚了其中緣由。先前還不明白李淵怎麼會對李旭如此青眼有加,看到了萁兒長房媳婦的打扮,才知道兩家的關係在不知不覺間又切了一層。
“怪不得旭子不計較庶出?”有人故意點明萁兒庶出的份,話裡話外帶著酸溜溜的滋味。
“遠邊涼快著去。什麼正出庶出。現在是妻憑夫貴,知道不你?”立刻,有人跳出來捍衛旭子的聲名。
這些私低下的無聊言語,李旭當然聽不到。他難得有時間將軍務放在一邊,因此抓了一切機會休息。所以不但別人的小聲詆譭和誇讚他都聽不見,連父親向祖先彙報的容,他也都是左耳聽完,立刻從右耳朵冒了出去。好不容易熬到了祭奠結束,照例又是一場歡宴。然後各房各回各家,與自己最親近的人圍著火盆守歲。
難得能和兒子、兒媳坐在一道守歲,老李懋心極其舒暢。屈指算算,這是兒子自十四歲出塞起,在家裡過的第二個年。上一次回來過年時,兒子帶著滿的傷。這次看上去卻是英姿發,神清氣爽。
至於跪坐在兒子邊,不斷給二老添茶倒水的兒媳,在老李懋眼中也挑不出什麼病來。雖然做了博陵郡王的父親,他上依舊帶著與生俱來的質樸。看人只看行爲,不看其餘。唯一中不足的是自己至今還沒能抱上孫子。但想想兒子今年不過才二十多歲,心裡也就不那麼著急了。
“來,來,來,都坐得距離火盆近一些,想吃什麼自己手去拿。就咱們一家人,不必太拘束!”靜靜烤了一會兒火,肚子裡的酒氣慢慢被烤了出來。老李懋仰著一張黑裡紅的笑臉,大聲招呼。
“你就知道烤火,也不問問別人覺不覺得燥!”李張氏下午時也被妯娌們敬了不酒,帶著幾分醉意嗔怪。萁兒就坐在的邊上,從的角度看過去非常順眼。不像易縣那些大戶人家的兒,恨不得將頭扎到脂缸裡。在看來,兒媳的臉是那種天然的白淨和天然嫣紅,就像一朵靜悄悄開放的梅花,裡裡外外著從容。
能找到這樣的兒媳婦,李張氏自然捧在掌心中都怕對方融化掉。凡事都優先考慮著兒媳的。先是嫌丈夫和兒子上的酒氣重,然後又怪碳爐燒得過於旺,烤得人口乾舌燥。接下來又忙著弄點心瓜果,彷彿多吃一點東西,對方就能快點兒給生個胖孫子般。一來二去,不但讓萁兒大爲,就連李懋和李旭父子也看得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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