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博陵軍北上爲國守藩籬。
由於一直奉著大隋號令,所以博陵將士至今還保持了軍固有的黃甲赤幘。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條綿延而行的黃巨龍,從剛剛解凍的大地上緩緩行過。
還是早春,田裡邊卻已經有了農夫在勞作。約聽到了角鼓聲,他們都習慣地丟下下了木鍬、石鎬等傢什,跑到田壟後藏了起來。片刻後,當他們發現自己沒有面臨什麼危險,又迷地從土埂下擡起頭,帶著幾分詫異的神張。他們看到了赤的戰旗,還有黃的鎧甲。那是大隋軍!近些年在管道上曾來來往往多次,卻第一次讓大夥到如此親切。
有人低聲發出驚呼,目中帶著幾分崇拜。“我看到了,是李將軍,李將軍騎的是黑馬!”
“他邊的是周將軍,周將軍臉上有疤瘌!”無論看得看不真切,旁邊的人隨聲附和。
“好人吶!老天保佑你們!”旁邊,一個更老的農夫捻土爲香,頂禮拜。他是個去年才分到土地的流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向對自己有恩的人表達敬意,只好將最真摯的祝福送給對方。願漫天神佛保佑好人們一生平平安安。
列隊遠行的將士們聽不到來到田間的祝福,也看不見百姓們這些虔誠的作。他們只看到了漸漸變得整齊的曠野。那是去年或者前年大將軍推行均田令時,作爲無主之地頒發給流民們的。經過了一到兩個夏天的辛勤勞作,有些荒田已經重新變了地。今年只要搶在第一場雨落之前將地表面刨開,灑把種子下去,秋天的時候就會有沉甸甸的收穫。按每名年男子十五畝地,每畝地產糧二百斤計算,不出三年,這裡將誕生一大批新的小康之家。
而屬於士兵們名下土地每人至都是五十畝,並且距離河道更近,引水更方便。即使他們無法從戰場上返回來,家人憑著這五十畝永業田,也能平平安安過完一生。當然,假如能活著回來就更好了,按照大將軍府去年頒佈的尚武令,有戰功者將一舉爲富人,獲得這輩子想都沒想過的田產和錢帛。
如是想著,弟兄們的目也漸漸熱切起來。雖然對即將發生的戰爭依舊心懷恐懼,但心中佔據了更多位置的,卻是對如何在戰後回來過好日子的憧憬。“打贏了這仗,涿郡至有幾百萬畝地好分!”臨行前,善於做鼓的行軍長史們早就將利害得失向大夥解釋清楚。在他們的敘述中,與勝利相反的後果是,“一旦輸了,突厥人將一直殺到黃河岸邊。所過之,什麼都不會給大夥剩下!”
相比於切實可見的利益與損失,年青些的弟兄們更欣賞李將軍在出發前所說的那句話。“後退一步是家園!”他只說了這一句,卻讓整裝待發的四萬多弟兄們瞬間全都聽明白了此戰的意義。這場仗不是爲任何人打的,與江都無關,與長安也無關。大夥是在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只要是男人,就不能活著看到敵人殺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面前。
大軍過了淶水,另一支規模相當的隊伍也從西邊趕過來匯合。那支隊伍也穿著黃的戰甲,打的卻是絳白相間的旗幟。兩支隊伍沿著年久失修的管道迤邐北進,很快將長城和百花山都遠遠拋在了後。越往北走,人跡越稀。有時要連續走上一個時辰,才能勉強在道邊上發現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所有村落周圍的土地都極其平坦,極其沃。如果村子中有足夠勞力的話,裡邊住民都將過得非常殷實。但事實上,這些村子一個比一個貧困,所有的窗子幾乎都破爛不堪,風一吹就幾乎能掉下來。屋頂上的茅草也多年沒有換過,要麼已經腐爛發黴,要麼已經被風颳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出下面髒兮兮的房泥。
村莊中男人差不多都戰死了。或者死於某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強盜之手,或者死於薛將軍和羅將軍之間的某次衝突。薛將軍的後代和羅將軍現在已經握手言和,但死去的人卻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這片土地需要投更大的力氣,才能像上谷、博陵那樣重新恢復生機。但如果治政者肯盡心,這片幾乎被戰火燒白紙的土地上將更容易做出績來。靠近涿水和喬山一代的新建村落充分說明了這個道理。雖然涿郡太守崔潛去年秋天纔將河東流民安置到溪流兩側,但在府的大力支持下,憑著砍伐山中的木材和獵取林間的野,流民們便重新過上了安定日子。
看到兩隊打著不同旗號的軍走過自己的家門,新村中的百姓臉上都出了非常複雜的表。這兩支隊伍的其中一支將他們得背井離鄉,而另外一支隊伍卻爲他們提供了保護。兩支隊伍的主人都姓李,但高高舉起於隊伍前的李字,在百姓眼中卻截然不同。
涿郡的天氣遠比博陵和上谷寒冷,所以至今尚未有草芽冒著險從地面下探出頭。但遠山和林梢之間,都已經帶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新綠。漸漸開始溼潤的空氣讓兩支隊伍中的將士們心變得輕鬆,大多數況下,他們埋頭趕路,一言不發。但偶爾也會小聲嘀咕幾句,關於遠道而來的敵人,關於道聽途說來的塞外民俗。
“我聽說突厥人會用自己的兒爲走到部落中的陌生人暖被子。客人可以做任何事,過後都不會被追究!”但凡是雄,對這種帶有花邊的消息肯定最爲興趣。因此相關的流言也總是傳播最快。
“那生了娃怎麼辦?”一個關中腔從遠搭言。說話者屬於不同的旗幟下,彼此之間素不相識,但共同的興趣讓他們快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留下唄。反正突厥人只要會放馬就是好孩子。長大後,能支撐門戶了,誰還管娃的爹是誰!”紅的戰旗下,有人鬨笑著回答。話語裡充滿了奚落意味。
如果不是突厥人趁機生事,他們本不用跑這麼遠的地方來打仗。所以,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推測敵人的行爲。
“哪有那種可能。他們的男人就不嫌頭頂上的帽子太鮮豔?”絳白相間的旗幟下有人認爲傳言實屬誣陷,皺著眉頭質疑。
“如果知道禮義廉恥,就不是突厥人了!”質疑聲立刻被一片鬨笑所淹沒,不分旗號。大夥中十有八九這輩子都沒見過突厥人是什麼模樣,但心深卻把茹飲,冠禽等詞彙直接和塞上民族對等起來。
“也不能那樣說!”一個穿隊正服的博陵軍低聲反駁,“那只是一種風俗。”他年齡稍長,顯然有過與塞上牧人接的經歷,並留下了相對好的印象。“草原上的人很難懷孕,因而生孩子被視爲頭等大事。沒有足夠男人的部落,很快就會被別的部落吞併掉。比起整個部落的生存,人的貞潔實在微不足道!”
“我呸,又不是牲口,有娘沒有爹!”這時候,沒人再尊重說話者的職。大夥著各種各樣的方言,盡表達著自己的不滿。“他們分明是就是牲口,不對,連牲口都不如。牲口還知道不咬給自己餵食的人。咱們大隋當年好吃好喝好招待他們…….”
提起當年皇帝陛下對來中原遊玩的塞外民族好吃、好喝招待,並且不準百姓收取分文報酬的行爲,士卒們肚子裡的火氣就更大。當年大夥雖然不堪其擾,可沒聽說哪家店鋪收過突厥惡客一個好。中原人講究投桃報李,而惡客們吃了主人的家當,帶走了主人的禮,反過頭卻準備明火執仗前來打劫!
“那是太上皇犯糊塗。拿熱臉去別人冷屁。咱們自己還缺吃穿呢,無緣無故卻去別人那充大方!”指責的聲音來自絳白相間的旗幟下。唐王李淵已經另立的楊侑爲傀儡皇帝,因而大隋天子楊廣在他那裡只能算太上皇。
而在博陵軍將士眼裡,楊廣卻依舊是大隋天子。雖然他們對這位被困在江都的落魄天子沒多敬意,但比起曾經主向突厥稱臣的李淵,前者的行爲並不比後者昏聵多。
鑑於雙方目前共同迎敵的現狀,博陵軍將士們儘量不揭盟友的短。避開正在進行的話題,轉而說起另外的趣聞。反正有關敵人的新鮮事數不勝數,細細扯去,足夠從太行山扯到長城外。
“突厥人是屬狼的。只尊重比自己牙齒尖利的,遇上比自己更狠地,立刻會搖尾乞憐!”
來自友軍弟兄們立刻糾正這個比方的不恰當之,“那是野狗,狼不會搖尾!”
“反正不管是狼是狗,咱們都得將它打回去!”被糾正者大聲強調。
“廢話,要不咱們大老遠幹什麼來了?難道還眼睜睜地看著他到燒殺搶掠?”這又是大夥共同的話題和目標。無論上位者對這次行寄託以什麼不爲人知的希,底層士兵的心地卻像遠山頂端未融化的積雪一樣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