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角聲被夜風託著送帳篷時,舍沙哥剛好從噩夢中醒來。他夢見了一匹長者翅膀的狼,從天空中撲一羣白天鵝中,將它們撕得飛濺。他帶領著部落裡的年青人們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強壯的白狼卻發出了一聲驚天地的咆哮,“嗷——嗚——”
“嗷——嗚——”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發出的警訊。多年打獵養的良好習慣使得舍沙哥迅速擺的疲和心臟的沉悶,快速跳下了氈榻。藉著炭盆中未冷餘薪散發出的微,他手忙腳地裹皮甲,抓起彎刀。報警的號角聲卻突然消失了,彷彿本沒發出過般。整座大營再次恢復沉寂,只有夜風不斷地掃過營寨中的羊大纛,發出令人幾乎要瘋狂的聲響,“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難道是我聽錯了。舍沙哥遲疑著放下刀,不甘心地拉開氈帳的門,側耳凝神,仔細分辨夜空裡的靜。他不是第一次做關於飛狼的夢,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夢中聽見號角聲。這次,他分明記得是先後兩聲,第一聲急促而高,第二聲短暫冒了個頭,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聲號角再也沒響起。除了風捲戰旗聲外,舍沙哥長老只聽到了細細的鼾聲和幾春夜裡常有的。流花河是個好地方。一個水草絢麗的宿營地,總能令部落裡的年人們力充沛。那意味著長生天會賜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著白天鵝的骨將連綿不絕。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聲令人心的呼喚,“老特爾,你在做什麼呀!”聲音裡帶著,帶著花香,讓他不得不將氈帳的簾子和戒備的心神一起放下,將頭扭回到自己的氈塌。
室韋葉屯部埃斤寶音圖的小兒妲妮斜臥在氈塌上,正爲自己的春夢被吵醒而嘟生氣。是室韋族爲了與霫族結,特意送給舍沙哥長老的“禮”。擁有花蕊一般的脣和野鹿一般結實的長。白天帶著在營地裡四下巡視時,舍沙哥總覺得自己年青了幾十歲。到了晚間,卻在的上一次又一次見證了自己的真實年齡。
他曾經可以單臂放倒一頭駱駝的勇武已經不再。而纖細的腰和修長的雙之間,卻彷彿藏著無窮無盡的力。所以每當妲妮嘟起脣,舍沙哥的心之中就充滿了負疚。他怕對方夜裡不能睡安穩,連半夜解手都儘量控制著不發出聲音。但妲妮卻像一頭瞇著眼睛的貓,隨時都可能將眼睛睜開,舒展充滿魔力的。
今夜,舍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貓眠。他重重地嚥了口唾,艱難地將目從妲妮故意坦在羊被子外的長上挪開。“我剛纔好像聽到了角聲!”他一邊躲閃著對方目裡的幽怨,一邊側過去,向炭盆裡重新添了塊白炭。白銅炭盆是來自中原的奢侈,白炭的燒製方法也是來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還有什麼!他們懂得的東西中,恐怕不僅僅是如何讓日子過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特爾!”重新跳起火把帳篷裡的一切照了紅,包括小野貓的聲音。
“應該是兩聲,然後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邊巡視巡視!”舍沙哥憐地笑了笑,手給妲妮蓋好羊被子。
“巡視什麼啊。你給我過來!”妲妮趁機一把抓住舍沙哥的手腕,長藤條般攀住他的腰。“老特爾,你不是安排了好幾重暗哨呢麼?前邊是那麼寬一條河,河那邊是那麼高一座山。難道還有人能從天上飛過來?!”
“人不能。但我夢見了一頭長著翅膀的狼!”舍沙哥一邊掙扎,一邊迴應。這個藉口顯然已經被他用過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實際效果。“長著翅膀的狼,狼有長翅膀的麼?那麼多年青人都沒聽見,怎麼就你耳朵好使?”小野貓一邊用鼻孔發出低沉膩的抗議,一邊扭。剛剛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的手練地下去,握住他唯一還堅的所在。
“的確是長著翅膀的狼……”舍沙哥息著堅持。他知道沒有人相信自己的夢。不但來自室韋部落的妲妮不信,就連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蘇啜附離和老狐貍必識那彌葉兩個也不信。前者總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長的時間休息。而老狐貍那彌葉聽了他那個長了翅膀飛狼的夢後,卻不屑地譏笑道:“什麼飛狼,飛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力消耗過度了。聽我一句話,給那個室韋部的人單獨安置一個帳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養幾頭牧羊犬看著,彆強力撐。聖狼不會飛,即便它真的飛走了,咱們也有新的聖狼來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聖狼是窮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終於找到的第二頭銀狼。有人說那是長生天賜給霫人的另一頭聖狼,以彌補甘羅被突厥人連同陶闊一同騙走的憾。也有人說其實那就是甘羅的兒子,是蘇啜附離與阿史那骨託魯兩個故意帶甘羅在狼羣遊的地域轉,讓一頭年母狼引了甘羅,然後再派人回了狼崽。
舍沙哥對這些傳說十分恐慌。在他看來,聖之所以被稱爲聖,便是由於其來自長生天的偶然眷顧,而不是人爲的製造。如果聖狼像馬和牛羊一樣可以人工配種而生,其本就不再代表著神恩,而是來自魔鬼的邪惡。正是由於這幾年蘇啜附離、阿史那骨託魯等人一直蓄意在著神明,所以長生天才不斷賜下災難來,凍死各部族大半存欄牲口,讓白天鵝的子孫不能再獨力飛翔,而是跟在一羣灰狼後像鴨一樣揀食殘羹冷飯。
懲罰不過剛剛開了個頭,真正的天威還在後面。明知道聖狼侍衛大人就擋在正前方,被和貪婪矇住了眼睛的蘇啜附離依舊要帶著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聖狼侍衛大人的母族。論本領和見識,蘇啜附離再年青十歲也及不上銀狼侍衛大人的一半兒。雖然突厥人也要跟大夥一併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無視於天威麼?就算他們能擊敗附離大人,他們還要面對徐賢者,還有徐賢者和附離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蘭、侯曲利這樣英雄能層出不絕,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會僅僅是附離和徐賢者兩個。
衆長老議事的時候,舍沙哥沒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開碎了講給大夥聽。但其他各部的長老們卻沉迷於蘇啜附離繼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後同時從那裡繼承來的假話,堅持認爲有一個地方四季都不結冰,宮殿巍峨連綿,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帳還爲華麗。
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從小活到老,舍沙哥還從沒看到過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長生天下真有那樣的福地,那也是別人的家,白天鵝的子孫飛過去,未必能適應得了那裡的水土。
既然爲白天鵝的子孫,就註定要飛翔遷徙。如果長時間賴在一個地方,即便那裡的水草再,氣候再溫暖,也終將導致大夥翅膀的退化。當老一代天鵝失去領頭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鵝又不再仰天空的時候……。他大聲息著,渾戰慄,然後所有的力量消失殆盡。
“老特爾,老特爾…….”妲妮輕呼聲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樣,甜剛剛開了個頭就到了結束的時候。偏偏不能用任何語言表達自己的憾。臨出嫁之前,作爲一部埃斤的父親寶音圖曾經反覆叮囑過,到了舍沙哥邊後,無論多委屈都必須以笑臉來承。諸霫部落是近幾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強大力量,而舍部是霫族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部的長老沙哥,就等於爲室韋葉屯部找到了一個強大的靠山。這幾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災難一年比一年多。一場爲爭奪草場和水源的戰爭早晚都會展開。到了那時,舍部的勇士能否仗義施以援手,對弱小的葉屯部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
“睡吧!”舍沙哥用抖的手去小野貓的臉龐。的火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臉龐上的都清晰可見。“下次,下次紮營時,我找人給你單獨盤個帳篷。我老了,晚上會睡得很沉……”
在琥珀的眼睛裡,他再一次看到了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特爾!”小野貓抓住他的手,試圖用臉上的溫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繭。明白對方的意思,葉屯部的長老到了暮年,也會給年青的妻子們單獨設立氈帳。們會在氈帳中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當長老們亡故後,那個不備他脈的孩子和其他兄弟們同樣有機會繼承一份家產。
他的手突然又僵了起來,一瞬間繃如經歷了嚴冬的古藤。這回,也清晰地聽見了,的確有角聲,非常淒厲的角聲在附近炸響,“嗚——嗚——嗚嗚——嗚嗚——”
舍沙哥快速回手臂,在腰間胡繫了兩把,半著衝出了氈帳。“穿好你的服,躲在牀底下,無論聽見什麼聲音都不準出來!”他的聲音順著門外傳,然後“乒”地一聲,氈帳門重重摔。將妲妮的驚慌和迷全部關在氈帳之。
“老特爾!”妲妮急切地大喊,卻知道自己不會得到迴應。作爲部族長老,舍沙哥肩頭有他必須擔負的責任。眼下除了蘇啜附離的本部之外,幾個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卻跟著一個名阿思藍的壯碩漢子沿著山與山之間的谷地殺向了長城。
作爲一個部落頭領的兒,妲妮知道如果這時候真的有敵人來襲,那將意味著什麼?在年紀非常小的時候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恐懼,並且將那種無助覺牢牢地刻在了記憶中。高過車的男人會被殺死,包括男孩子。的老特爾將因爲份特殊而被捆在祭臺上,用祭奠長生天。至於像這樣的人,面貌姣好者將被當作玩送來送去,面貌蒼老或平庸者將被套上鐵項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勞作致死。
那次,足足等了二十幾個月,才被父親帶著部衆從敵人的牲口棚裡搶了回來。這次,絕對不會在承同樣的侮辱。想到這些,慢慢爬下氈塌,從炭盆邊抓起舍沙哥忘記帶走的彎刀。笑了笑,輕輕去了刀鞘。
就站在炭盆旁邊,一邊把玩著彎刀的鋒刃,一邊等待命運的裁決。夜裡的空氣依舊有些冷,但不想回去穿服。對於死人和禽而言,穿沒穿服的人沒任何分別。跳躍的火焰照亮古銅的,照亮上面每一個著青春的孔。舍沙哥長老沒有力量再欣賞這種,妲妮也不準備讓別人有機會玷污了它。
角聲越來越近,伴著喊殺聲和哭號聲。帳篷外的火漸漸變亮,一度超過帳篷的炭火。曾經有一瞬,妲妮聽到了紛腳步聲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腳步聲便遠離了,留給的只有漫長的等待和無邊的恐懼。
炭盆裡的火在等待中漸漸變弱,心中的希也於等待中慢慢變得比冰還涼。終於,有冷風從帳門口吹,妲妮笑了笑,快速舉起刀。
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對著口。看到渾是傷老舍沙哥斜倚在門口,疲力竭,臉上卻帶著發自心的輕鬆。
“把刀放下,穿好服。去燒些茶來。待會兒有重要客人到咱們家裡拜訪!”親之後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對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