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李旭舉止失態。他清楚地記得,在與自己結隊北返時,紅拂曾經說過人的生命如春花,若不能絢麗,寧可凋零。這個喜歡在王屋山中花樹下徘徊的寂寞子,此時上既然帶著傷,想必也會找一個花多的地方,靜靜地等待人生的歸宿。
他需要儘快找到紅拂,將帶回家中來。哪怕時一時惹來外人的閒言碎語。如此麗的生命不應該輕易地凋零,李靖不懂得欣賞,世間懂得欣賞的人有的是!徐茂功、竇建德、劉弘基,這些英傑哪個不強於李靖!
下黑風彷彿知道主人心急,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侍衛們先前還能著煙塵追趕,片刻之後,只能看著黑風和李旭的背影搖頭了。好在此地距離軍營不遠,平素巡邏的斥候也不,因此不必擔心有大隊敵軍通過,威脅到主帥的安全。至於一半個混過長城的敵方細,遇到李旭只能算他自己倒黴。論單打獨鬥,至今弟兄們還沒見到自家大帥輸給過別人。
鵪鶉澗位於臨近長城的一荒山當中,北側有條小溪從山崖上墜落。冬天溪水結冰,半壁山川看上去晶瑩耀眼。春日雪化,則有無數鵪鶉、野雀於溪流上方跳躍。李旭帶領士卒們勘察地形時,曾到過澗頂一次。在那曾經發現了一個不知道荒廢了幾百年的道觀。幾百年滄海桑田,觀前的神早已被風吹日曬折騰得看不出原來面貌。道士們種下的桃花卻繁衍林,橫橫豎豎長滿崖頂。
半路上丟下黑風,旭子把彎刀擎在手裡,徒步攀爬。當年出塞時掌握的登山訣竅還沒有完全忘記,因此待衆侍衛追到山腳下,他的形已經出現在了崖頂。
殘破的道觀仍在,甬道好像被人打掃過,枯枝敗葉盡去。蔥蘢的雜草下,偶爾出一兩塊平整的青石,證明這裡曾有人居住過。只剩下兩側門柱的山門,也被人用樹枝重新紮了個門板,虛虛地擋住了訪客前進的道路。見到此景,李旭不覺鬆了口氣,整頓冠,然後輕輕地叩打“柴門”。
道觀裡邊沒有迴應。幾隻野雀聽到叩門聲,呼啦啦飛起,在夕照中比翼翱翔。晚風吹來片片落櫻,盤旋著繞人不去。幾聲琴韻恰恰隨著花瓣飄舞響了起來,聞之若有餘香。
李旭此時哪裡有雅興欣賞落櫻,順著琴韻尋了過去,果然在道觀北側的花樹下看到了一襲紅裳。彷彿沒有聽到他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花下客低眉信手敘敘而談,聲音時而婉轉,時而歡快,彷彿在追述著一段極其好的回憶。
“你居然還有質在這裡彈琴。不知道大夥到找你麼?”李旭心頭火起,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對著彈琴者的背影喊道。
他知道那是紅拂,尋常子哪有那般本事,揹著琴還能跑到這麼高的山崖上來。這一代除了軍營附近外再無人煙,日落後常有野狼出沒,嚎聲此起彼伏。若是尋常子住在道觀,即便不被野吃掉,自己也把自己嚇死了。
剛見面就被人斥責,紅拂也不著惱。輕輕一抹琴絃,拂出一聲穿雲裂帛脆響。然後慢慢轉,笑了笑,低聲說道:“大哥來了。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這裡來的。所以早早地便在此等。老天有眼,落日之前就讓我等到了!”
說話言語輕,含嗔帶怨。宛若一碗加了冰塊的酸梅湯灌了嗓子,讓人縱使有滿腔怒火也發作不起來。李旭沒想到一向莊重自持的紅拂突然換了如此嫵的姿態來面對自己,心腸登時一。想到對方上帶著傷卻不肯醫治,又強迫自己板起臉,裝著惱恨的樣子呵斥道:“既然來了。爲什麼不去我家中去。一個人跑到破廟中,難道就爲了能多看幾眼風景麼?”
“怪不得人都願意做長兄,原來呵斥人的覺這麼過癮!”紅拂輕輕搖頭,嫣然而笑,剎那之間,看在人眼裡竟然讓天邊的晚霞都變得婆娑起來。
李旭所見過的人中,與他初次相逢時都是豆蔻初開年紀。麗固然麗,上卻帶著特有的青,初始時即便芳心暗屬,笑容中卻也含著。似紅拂這般一笑起來風萬種的,他平生第一次見到,因此一時間竟看得有些呆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來意。
不行,紅拂肯定被李靖氣瘋了。用力握了我拳頭,旭子迫自己再度穩定心神。他記憶中的紅拂不是這般模樣。當時的紅拂麗固然麗,卻非常莊重。不像現在這般嫵,或者說,絕不肯輕易讓人看到的嫵。而此刻的紅拂卻如同一株花滿枝椏的春桃,到人鼻子底下任君採摘。
那不是紅拂,至不是原來的紅拂。旭子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難過。他想說幾句安的話,平對方心中的傷口。又恨自己笨拙舌,平生所學一個字也用不上。沉半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我不是想呵斥你!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你離開長安這麼久,說是到我這兒,卻連面兒也沒一下.......”
“大哥真的擔心我?”紅拂收起笑容,用明澈如水的雙眸著李旭的眼睛追問。
“當然擔心。你是我結義的妹妹麼?”李旭被對方看得心底直髮虛,只好宣佈敗退。“你上不是有傷麼?趕快跟我回去找郎中看看。我軍中有幾名郎中,治療金瘡最爲拿手。到底是誰傷了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待此間事了,我去給你討還公道!”
“多謝大哥!”紅拂擡頭了李旭一眼,然後又快速把眼皮垂下。“一些皮外傷,犯不得興師衆的。我自己就能理!”
話雖然說得輕鬆,轉過去,卻是一陣輕咳嗽。隨著咳嗽聲,雙肩不斷,宛若風中花。李旭被咳得心頭髮,快走幾步上前去,想幫忙捶一下背。眼看著手掌都擡起來了,又下意識地停在了半空中,定了定神,關切地說道:“還說不妨事。不妨事還會一直咳。聽話,你一個人家獨宿破廟不好,還是跟我回去吧。我家中的院剛好有空房間,平時萁兒也有人做個伴兒!”
紅拂背對李旭,用手巾輕抹角。趁著李旭不注意,將已經被染了暗紅的手巾藏了袖。悄然嘆了口氣,再次回頭,臉上的表又是調皮,又是失落,“大哥家還有地方麼?我今天早晨可是聽見,你那裡只有兩個位置!”
被人提起閨房私語,李旭立刻面紅過耳。好在對方只聽到了今天早晨他對萁兒的承諾,沒聽到昨天晚上二人的議論。他想解釋一句,跟萁兒所說的話是指自己此生不想再娶別的人,而不是家中不準客來訪。但看看紅拂楚楚人的眼神,又不知道自己那樣說,會不會令對方多心。像紅拂這樣麗的子,又何須給人送上門去做側室。如果想嫁人,天下不知道有多豪傑要打破頭。
想到這兒,李旭的心神略微清醒了些。寬厚地笑了笑,抱怨道:“義妹你好不曉事。居然聽大哥與大嫂的悄悄話。這次就放過你,下次不可再犯了!咱們的,我早跟萁兒說過了。你搬到我那去住,非常高興!”
看著李旭被自己捉弄得暈頭轉向,紅拂臉上的笑意更濃。本來就生得白皙,傷病之中,愈發晶瑩,就像一塊羊脂玉雕琢出來的,若握在手中,定然溫潤化。即便是李旭這般不解風人也覺得晚霞耀眼,幾次將頭微微偏開去,幾次又忍不住將頭擰了回來。
“大哥真是個老實人。難怪婉兒姐姐覺得你厚重可靠!”紅拂再次低聲輕笑,好像本沒發覺自己方纔的舉止看上去有多輕狂。“你家中,我是不會去住的。免得被人說你閒話。我一個走江湖賣藝的風塵子,無論走到哪,都註定被人看不起的。又何必給你家去添!”
說道自己的份,的笑聲猛然一滯,頭緩緩低了下去。待再度揚起臉來,眼角已經見了淚痕。
見紅拂落淚,李旭更是手忙腳。呆立原地想了半晌,皺著眉頭吼道:“沒有的事兒。你是娘子軍中將,別人結你還來不及,怎會小瞧了你去。況且若論出,誰的出高了。劉備還賣過草鞋呢,怎麼沒見人瞧不起他?再說了,這大戰在即,每個人是生是死還說不定呢,哪有功夫嚼舌頭子?!”
“大哥就是大哥,永遠與世人不同。”紅拂靜靜地聽完李旭所說每一句話,然後幽然點評,眼淚滾滾而落。
“也沒什麼不同的。我當年就是個出塞販貨的。劉弘基是盜馬賊。竇建德是山大王。天下雖然大,真的含著金勺子出生的有幾個?若是凡事都論個出,那大夥就都沒法活了!”李旭擺擺手,憤然道。
在那一瞬間,他理解了紅拂爲什麼如癡如狂。無論哪個子爲了一個王八蛋等上十年最後卻被始終棄,估計心裡也不會比紅拂好。所謂大義滅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其實李靖當年向紅拂求婚,只是爲了騙對方幫他逃離虎口。一旦逃出了楊素府,紅拂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想當年徐茂公爲一鉅商之子,都不敢娶一個胡讓家族蒙。作爲韓擒虎的外甥,大隋最有名的兩個才俊,李靖肯低頭娶紅拂纔怪。
那堵當年曾經橫亙於自己與豪門之間的牆,如今正在紅拂心上。李靖不會娶,不是因爲品行不端,不是因爲長相不正,不是因爲對婚約不忠誠。而是因爲,的出於奴婢,出於風塵,而李靖縱然再落魄,也是世家公子!
當年紅拂像自己說起這段婚約時,旭子心中就約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如今前後一對照,終於將其中貓膩全部相通了。韓擒虎的外甥了不起不是,楊素親口讚譽的才俊不是?那李還是世襲的山公呢,不照樣被老子打得滿地找牙?
看著紅拂微微聳的肩膀,再想想自己多年來所的白眼。一同仇敵愾的覺在心中油然而生。不再被禮節所囿,他上前一步,手拉住紅拂的胳膊,“你也別再難過,我娶你!我娶你!萁兒一直勸我給找個姐妹,如果你不嫌倉促,我明天就可以娶你過門!”
“大哥就是大哥!”紅拂掙扎了一下,沒有掙,緩緩地將靠在了李旭口。一刀扎般的覺瞬間傳遍旭子全,讓他不能呼吸,不能移。也不知道過了久,也許只是匆匆一瞬,也許是幾百年。噎中的紅拂慢慢收起眼淚,笑著說道:“謝謝大哥。跟你一道說會兒話,小妹心裡好多了!”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從不反悔。跟我回家,我娶你。今晚就遣人下聘!”李旭直,鄭重承諾。
“大哥真傻!”紅拂又了把淚,笑著迴應。“大哥本不懂人的心思!”
“我是笨了點兒!”李旭呵呵傻笑。他弄不明白紅拂到底什麼意思,只覺得對方的神不像先前般憂傷,舉止也不再著瘋狂。“我不懂人心思,但我也不會傷害你!”
“但能做大哥的人,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緣。”紅拂笑了笑,宛若梨花帶雨,“我還是做你妹妹就好了,做你妻子福分,我不敢求!”
“那也行。無論如何,先回家去吧。到我家裡,沒人再敢傷害你!”李旭楞了一下,然後長長嘆了口氣,勸告。他明白,從始至終,紅拂都沒想過嫁給自己。僅僅需要一個證明,證明一個自己不是送上門也沒人肯娶的棄婦。證明不是自己輕賤,而是某些人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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