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低垂著頭,靜默許久,陸繹勾頭細察神,片刻后問道:“你現下,莫非是在心里抱怨我早先未說出實?”
今夏悶聲道:“卑職不敢。”
瞧這般模樣,自然是口不對心,陸繹也不勸解,只道:“既然不是抱怨,那就是懊惱了。先前你以為是你戲耍了我,未料到我早已知,故而你心有不甘。”
“卑職怎敢戲耍大人。”
“你為了放走沙修竹,假意傷,試圖瞞天過海,說到底,戲弄的人不就是我麼?”陸繹慢條斯理道,“我不與你計較便罷了,沒想到你反倒與我斤斤計較起來。”
今夏怔了怔,覺得他說得倒也有理,這事確實是自己理虧在先。
“大人言重了,卑職豈敢與您計較。”
陸繹頗有風度:“如此,你戲弄了我一次,我也戲弄了你一次,就算扯平了吧。”
今夏總覺得哪里不對,但既然陸繹沒打算追究弄虛作假一事,也就順坡下驢,點了點頭:“扯平了。”
“那麼……”陸繹將子欺近了些,“現下,你可以說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今夏往后退了退,還是不甚自在,干脆起坐到桌旁,先倒了一大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就是……”支支吾吾了半晌,忽然道,“六扇門中人行事一向是扶危救困、救死扶傷,大人您應該有所耳聞吧?”
“沒聽說過。”陸繹答得很干脆。
“沒聽說過也沒事,現下我告訴您,您就知道了。”今夏把杯子拿在手上,不停地挲著,腦中似在思量該怎麼說,“昨天您中東洋人鏢上的毒,這事您肯定是知道的,沈夫人想了個療傷的法子,外敷的同時,若發現異常,就得趕喂湯藥。當然沈夫人的醫是沒話說,您看您現在都好了六七了。”
“嗯?”陸繹等著往下說。
今夏只得接著道:“當時外敷的藥里頭摻了蛇毒,應該就跟拿刀子剮一樣疼,您雖然是條錚錚鐵漢,沒怎麼喚,但牙咬得的,湯藥怎麼也喂不進去。所以我就讓我叔,對喂你……”
陸繹皺了皺眉頭:“嗯?”
“沒想到我叔視貞重于生命,當然,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的命,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后面的話,今夏說得飛快,“當時況危急,稍有差池,大人您就有可能命喪黃泉,于是我想起了我娘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又想起我爹爹說過能幫一把是一把;頭兒說見死不救枉自為人、扶危救困、救死扶傷、人人有責……”
“我都快死了,你還有空想這麼多?”
“嗯,我就是想讓您知道,我真的不是想冒犯您……”今夏咬著看他,“是我給您喂的藥。”
似乎未料到這麼痛快就承認了,陸繹了半晌,才幽幽道:“你,是用喂我喝藥?”
“大人您千萬別誤會,真的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今夏犯愁地扶了扶額頭,“……您得想想,我是個姑娘家,論理,我更吃虧些,對吧?”
陸繹慢吞吞道:“理是這麼個理沒錯……若是你一哭二鬧三上吊,求著我娶你過門,我也可以考慮下。”
今夏連忙舉手制止:“您千萬別考慮,我就沒想過要高攀您。這事兒,我原本就不打算讓您知道,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我要是因此著您娶我,那這種行為簡直等同于訛詐!”
極為難得的,陸繹被說愣住了。
今夏繼續義正言辭道:“我為六扇門捕快,出門在外,豈能見死不救,豈能挾恩圖報!對吧,咱們都是公門中人,這點上,您肯定和我是一樣的。”
“你高看我了……”陸繹斜靠在竹榻上,手撐著頭,“你真不要我負責?”
“真的不要。當然,這事您也不能訛我,什麼我趁您傷占便宜之類的話您可不能瞎傳。”今夏不放心地叮囑道,“若傳到我娘耳朵里,我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陸繹哼了一聲,也不應答,瞥了眼的問道:“你那傷,是我咬的?”
“是啊,當時疼得我……算了,小事一樁!”
擺擺手,不再談論下去。
“昨夜里,若傷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你也會這麼做?”陸繹最后問道。
怔了下,思量片刻,顰眉道:“必須的呀!既然是救人,就不應分高低貴賤親近遠疏……”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自己歇會兒。”
今夏歪頭察言觀,小心翼翼道:“您惱了?所以我不想把這事兒告訴您,徒增煩惱,是不是?其實您沒吃多大虧……”
“出去!”
“……那你歇著,想開點……”
今夏一步三回頭地安他。
直至完全出了屋子,掩上門,陸繹才忍無可忍地長長呼出口氣。
竹筍的鮮味滲咸之中,濃郁的同樣滲鮮筍之中,兩者相輔相,相得益彰,正是最好的搭檔。
今夏挾了片咸,咬一小口,接著便拉一大口飯,仿佛這樣方才不至于糟蹋著天賜食。
“你怎得不給他盛點飯,端過去?”丐叔邊吃邊問道。
今夏搖搖頭:“我方才問過了,他說沒胃口,不吃。他現下還在氣頭上,還是躲著點得好。”
“他惱什麼?”丐叔莫名其妙。
“昨晚的事,他非追著我問,我只好告訴他了。”今夏嘆氣之余,菜倒是一口都沒吃,“他果然就不舒服了。”
丐叔還是不明白:“他占你那麼大一便宜,他該著樂才對,為何要惱?”
“叔,你也不想想他是什麼份。他肯定覺得我占了他那麼大一便宜,我該著樂才對。”今夏唉聲嘆氣。
沈夫人頗詫異地看著今夏,問丐叔道:“外頭的世道,這樣了?”
丐叔連忙道:“不是的,不是的,這丫頭腦子有問題,你別理……你真著樂了?”后一句問得是今夏。
“怎麼可能,我有什麼可樂的,還被咬這樣。”今夏面上可疑地浮起兩片紅云。
“說實話!”
今夏又了一大口飯,才支支吾吾道:“真沒有,我就是覺得、覺得……我也沒吃什麼虧。”
聞言,饒得是沈夫人那般端莊持重,也忍俊不,輕捂著笑出來。
“丫頭!這麼想就對了!”丐叔重重一掌拍的肩上,“那孫子雖然比我差點,可也勉強算是一表人材,你不吃虧。”
今夏被他拍得差點一頭栽到桌子上,艱難地抬起來繼續吃飯。
“姨,我會作豆腐,趕明兒得了空,我來做豆腐給你嘗嘗。”今夏朝沈夫人殷勤道,“我家有獨門法,做出來的豆腐可香了。”
沈夫人并未立刻答話,頓了頓才道:“你不必再來,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
“啊……”
“……”
今夏一驚,而丐叔則是大吃一驚。
“你要去哪里?”他急急問道。
沈夫人擱下竹箸,用帕子輕輕抹了抹,看向丐叔道:“我這里的規矩你是知道的,現下他們來了,又是家人,將來難保清凈……”
“不會的,我可以擔保……”今夏連忙道。
“我不是怪你們,”沈夫人截住的話頭,不讓再說下去,“既然陸大哥帶你們來,說明咱們之前有緣分。但我有我自己的規矩,這里我是不會再住下去了。”
知道沈夫人的,丐叔懊惱不已:“都是我的錯,我實在不該……你要去何?”
“許多年都沒回老家,我想是時候該回去了。”沈夫人目落在今夏上,似想起無限往事,“這衫領上的云紋還是姐姐繡的呢……”
丐叔皺眉道:“可是你老家還有人麼?再說這些年那里都不太平,你一個婦道人家……”
“陸大哥,你說,哪里有真正太平的地方,”沈夫人微微一笑,“我反正是一個人,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聞言,丐叔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答,靜默不語,面上滿是焦切。
今夏在桌子下連踹了他好幾腳,竟像踹在泥塑木像上一般,他毫未有反應。
“吃過這頓飯,你們就走吧,我需要收拾東西了。”沈夫人朝今夏道,“我會再開個方子給你,以后他發燒時,可以煎湯藥給他喝。”
今夏只好點點頭,想到周遭的蛇,不由擔心道:“您走了,那些蛇怎麼辦?”
“周遭村民每年定期會趕野林中給它們吃,而且我也會把制蛇藥的方子分發給他們,可以驅蛇,也可以解蛇毒。”
此事沈夫人已經考慮頗周全,顯然是去意已絕,今夏又不好問究竟為何一定要走,只得默默低頭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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