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的午后,就連風都是舒緩而寧靜的。
立政殿高穹偉戶,一派雍容氣度。
十分適合王皇后的地方。居住在里面,就像是盛綻于金井闌之的牡丹,得無比和諧。
遷居于此已有月余,皇帝此時忽然攜郭淑妃來訪,自然知道是什麼用意。但恍如不覺,笑雍容,舉止神舒緩自然地迎接他們,仿佛自己依然在蓬萊殿,手握大明宮數萬人乃至天下千萬人的命際遇,談笑自如。
皇帝問:“此可好?皇后看來似乎頗為喜歡。”
王皇后微笑凝視著他,低聲說:“妾不敢喜歡,免得皇上賜臣妾永居于此。”
皇帝著這個天底下自己最悉又最陌生的子,竟一時無言。
郭淑妃以扇掩口,笑道:“原來皇后還是喜歡大明宮麼?這倒也是,蓬萊水殿在夏日是最清涼的。可就怕幾時又金風到來,到時候孤殿生涼,還要多添呢。”
“縱然寒涼,但若論起景致,那里是除了陛下所居外,整個宮中最好的,我看若有機會的話,淑妃想必也會喜歡那地方吧。”
郭淑妃輕慢道:“我卻不敢奢呢……”
說著,目又向外了。
王皇后多年后宮縱橫,對早已了如指掌,便問:“靈徽今日路上耽擱了麼?”
皇帝也是詫異,問:“靈徽要來?”
“是呢,一直說想來太極宮探皇后殿下,只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機會,我便讓人知照了。”
皇帝的臉不覺有點難看起來:“今日只想與皇后說幾句要話,又何必讓靈徽過來,徒增事端?”
王皇后微笑凝視著皇帝道:“淑妃是怕皇上心,到時候有皇上最喜歡的靈徽在,或許能提醒皇上一二。”
皇帝早知已經對自己來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穿,不由得略顯狼狽,只得說道:“皇后若喜歡清靜,朕也可全。”
王皇后淺淺微笑,凝視他說道:“妾并非不清靜,但十幾年來,大明宮無數繁花盛景,妾總是陪著陛下看遍天下錦繡……若上天愿意垂憐,能允我一世時,陪在陛下邊,攜手同老。”
郭淑妃笑著,不冷不淡道:“皇后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豈能與一個子同老?”
王皇后端坐面前,含笑道:“淑妃畢竟不懂。本宮是皇后,是陛下正宮,天家雖無,但十數年夫妻,無數風雨共度。這天底下,若說有一人能陪著陛下的,自然是本宮了。”
皇帝子本就溫文寬厚,此時聽這般說,又想起往昔種種,眼看還是一如當初的模樣,挽三疊堆云髻的發間,翠雀金簪步搖妝點,一彩繡輝煌,卻渾沒奪取懾人的彩。
這是在他邊十多年的子,宮中的人如花朵般一季季開過,再不復當時,唯有面前這個人,卻在他邊綻放得日益華,鮮潤艷。
于是,就算知道了欺騙他,就算有不堪的過往,但他也在心里自我安地想,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適合的人吧,不管以前經歷過什麼人,可唯有在自己邊,才能顯出最鮮艷奪目的貌。
這樣想著,至,覺十多年的不是白白浪費了。
皇帝想著,不由得嘆了口氣,著說道:“皇后好生將養吧,待朕再想想。”
王皇后盈盈下拜,等再抬起頭時,臉上的笑容依然還在,只是雙目已經潤了,淚盈于睫,襯在笑容上,說不出的令人傷。
郭淑妃眼看著皇帝起走出去,不由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話要對皇后代嗎?”
皇帝頭也不回,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原本只說來探皇后,也是朕關心皇后。你明知靈徽不好,又讓出門,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
郭淑妃不服氣,口而出:“靈徽是我兒,過來有什麼僭越的……”
話一出口便知不妥,趕閉上了。
皇帝已經出了立政殿,下了臺階。
被拋下的郭淑妃怔怔地站在殿,回頭看見徐徐走近的王皇后。王皇后面上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在耳邊問:“淑妃是打算依靠同昌麼?可本宮卻不知道,歷朝歷代中,有哪一個后妃是靠著兒固寵上位的?”
郭淑妃看著的笑容,心中突然冒出一莫名的畏懼。不自覺地后退一步,強自說道:“既有生子后被貶冷宮的皇后,那便自然會有生后上位的妃嬪。”
“不就是當初說了那一句‘得活’嗎?”王皇后含笑著,眼中似有輕蔑,似有嘲諷,唯有嗓音,溫婉轉,輕緩徐徐,“郭淑妃,一個連兒子都沒有的人,還妄想爬到大明宮最頂端,本宮真是憐惜你。”
郭淑妃口急劇起伏,目狠狠地向。但許久,終究是一言不發,低頭轉匆匆向殿外走去。
就在郭淑妃走下臺階時,外面有幾位宦疾步奔來,除一直候在外面的長慶之外,還有郭淑妃宮中的大宦德正,更不應該出現的,是公主府及夔王府的幾位宦。
皇帝已步往前殿,看見幾個宦慌張的神,便問:“立政殿,為何驚惶?”
長慶與德正立即跪伏于地,涕淚流,不敢說話。
而黃梓瑕則一臉肅穆,跪地稟報道:“啟稟陛下,同昌公主在前來太極宮時,于平康坊遇襲。”
皇帝頓時震驚,問:“遇襲?可有傷?”
黃梓瑕低聲道:“傷勢危重。”
皇帝臉大變,問:“同昌如今在何?”
“已盡快送往公主府,也到宮里召太醫了。”
皇帝袍袖一拂,大步向宮門口走去,一邊再也忍耐不住,大喊:“逢翰!”
他邊的徐逢翰趕小跑著跟他出宮門:“皇上無需擔憂,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應該沒事的……”
“去同昌府上!”他本不聽徐逢翰的話,生生打斷。
郭淑妃跟著皇帝走出去,臉已經煞白,經過尚且跪在那里的黃梓瑕的邊時,氣急地指著說道:“如此驚嚇皇上,等公主痊愈,你可要知道個好歹!”
公主是不可能痊愈了。
黃梓瑕在心里這樣想。等郭淑妃走了,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
青冥,長天悠悠。同昌公主已經魂歸碧落黃泉,與這個人世,再無關聯了。
生前盛景,死后哀榮,都與沒關系了。
抬起自己的手,看著上面殘留的同昌公主的跡。
這個備天下人艷羨的公主,在金梁玉柱之間長大,遍羅綺,珠圍翠繞——可誰會知道,居然在雙十韶華,死在那樣一個荒僻角落的雜草野蔓之中——僅僅只是離開了的侍們短短一段時間。
兇是在前的九鸞釵,毫無疑問。因刺中了心臟,公主在短暫的掙扎之后,便立即死亡。而在的掙扎之中,九鸞釵的釵頭與釵尾連接斷折。
在發現同昌公主死后,邊的侍們嚇得全都癱倒在地,只顧哀哭,墜玉更是嚇得痛哭流涕,說:“一定是南齊潘淑妃來了!是拿走了九鸞釵,現在又用九鸞釵把公主帶走了!”
其他人不敢出聲,但黃梓瑕看到他們的神,大家眼中的恐懼與驚駭,都顯示他們在附和墜玉的說法。
兇手倉惶逃往坊外的腳步,一路踩踏野草直至拐角,翻越坊墻而出。此坊墻正是靠近剛剛被清理的街道,滿街都是惶急四散的人,府現場抓住了幾個在外面的人,所有人都說自己沒注意有沒有人翻墻而出。
看來,此案的主要線索,除了比對現場痕跡之外,還有就是要徹查,當時從公主府的重重看守之中,到底是誰能將九鸞釵盜走,又在今日以九鸞釵將公主刺死。
能夠盜取九鸞釵的人,必定與兇手有重大關聯。
黃梓瑕正在沉思,卻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
一個清朗而略偏尖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枝上鳥,水中魚,花下人。盛景流年,不知楊公公心不在焉,想些什麼?”
黃梓瑕正在出神,忽然聽得有人在自己邊說話,頓時嚇了一跳,往前邁了一步才回頭看那人。
是一個著紫宮服的男人,看來約莫三十出頭模樣,他的皮異常蒼白,眼睛又異常深黑,修長而瘦削的材倚靠在后花樹之上。
可,即使是滿樹花朵撲簌簌落在他上,即使他面帶著淡淡微笑,他依然是寒的。他的目落在黃梓瑕的臉上,讓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噤。
一瞬間,想到了上次在太極宮,那個一直盯著看的,目如同毒蛇的男人。
的目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個白瓷盞,中間游曳著兩條紅的小魚。
他見的目看向那兩條小魚,便笑道:“楊公公也喜歡魚麼?”
魚。那兩條魚拖曳著薄紗般的尾,在白瓷盞中波喇一聲。
黃梓瑕忽然在這種冷之中回過神來。這個大唐皇朝之中,能有資格穿紫的侍,唯有一個人。
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說:“楊崇古見過王公公。”
他垂眼看,抬手示意起來。他看著手上的些微跡,問:“聽說……同昌公主出事了?”
黃梓瑕猶豫著,點了一點頭。
他神依然平靜,只有角微微一冷漠弧度:“來,把你的手過來。”
黃梓瑕遲疑著抬起自己的手,到他的面前。
他手抓住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的耀眼,而且冰涼,如玉般的質。
他將染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盞之中。
已經干涸的跡,在清水之中剝落,細小的塊滌開來。
那兩條小紅魚立即向著那些凝固的細微塊撲去,貪婪地吸吮手指上的跡,那種細微的麻讓黃梓瑕手臂上的皮疙瘩頓時冒了出來。
“阿伽什涅,最喜人。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聽著他寒的聲音,不自地打了個寒噤,一把回自己的手。
飛濺起的水珠灑落在他端著白瓷盞的左手之上,紫的袖被濺,甚至他蒼白的臉頰上也濺上了兩三點水珠。
他抬起右手,輕輕去臉頰上的水珠,不言不語地看著。
黃梓瑕只覺得后背的汗微微滲出來,那種仿佛被毒蛇盯上的覺,又一次涌上心頭。匆匆行禮,說道:“王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面無表,略一抬手。
黃梓瑕立即站起,退了幾步,然后轉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