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靠在車壁上,著李舒白。耳邊只有馬車上的金鈴輕微而機械的聲音,其余,便是長安城夜的死寂。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打破這寂靜,卻又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只能沉默著李舒白,讓燈火在他們兩人上投下濃重影。
“該來則來,無可避。不是麼?”李舒白的聲音,終于低低響起,依然是那種清冷得幾乎顯得漠然的嗓音,低沉而平靜,“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給了我這致命一擊。”
“我想,或許這并不是出于鄂王的本心。”黃梓瑕將那張拓印字條從袖中取出,仔細端詳著,緩緩說道,“不久前,鄂王還托王爺幫他查陳太妃的事,若他早已設計好對王爺下手,又怎麼會在當時便提起此事,打草驚蛇,讓我們及早防備呢?”
李舒白點頭,默然道:“是,大約我們想法一樣,七弟或許是和禹宣一樣,中了攝魂。然而……是誰敢以鄂王為刃,用以傷我?”
黃梓瑕著他,卻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其實兩人心中都已有答案,只是不愿,也不能說出口。
琉璃燈緩緩搖,焰在搖曳間忽明忽暗。
窗外的各坊燈火暗暗照進,朦朧而恍惚。李舒白轉過了話題,說道:“還有,七弟究竟去了哪里?他明明當著我們的面自城闕跳下,又是如何消失在半空之中的?”
黃梓瑕低聲道:“我想其中必有機關——只是我們還不知道而已。”
“我們當時,真的看見他站在了欄桿上,是嗎?”
“是,他真的站在欄桿上。”黃梓瑕抬手按住自己的簪子,按住簪頭上的卷紋草,將里面的玉簪從銀簪中拔了出來,在自己的上緩緩畫出一個凹型。如同凰展翅的形狀,含元殿前相對延而出的兩座高閣,棲閣和翔鸞閣,與含元殿正形一個“凹”字。
將自己的簪尾點在最外的一點上,回憶著當時形,皺眉說道:“棲閣和翔鸞閣一樣,都在五丈高臺之上,臺邊沿的欄桿,圍著整個翔鸞閣。他在離我們較遠的,后面那欄桿之上——這是他自盡時,我察覺到的第一個疑點。”
“若他真要在痛斥我之后跳樓自盡,那麼,他應該選擇的,理應是前面的欄桿、靠近棲閣那邊的欄桿。因為那里正好是棲閣遙遙相的地方,他在跳樓墜落時,我們所有人都會眼看著他自高空摔下,從而更加引起當時在場眾人對我的痛恨與駭怕,而不應該選擇一躍便消失的后方欄桿。”
“對,除非,他有什麼理由,迫使他一定要在后面的欄桿上演這一場戲。或者說,在后面的欄桿上,有可以手腳的地方。”
“沒有過手腳。”李舒白緩緩搖頭,說道,“鄂王墜樓,我們立即追過去的時候,欄桿上積的那一層薄雪上,只留下一痕跡,那是七弟踩在上面的腳印。其余的,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默然點頭,手中的簪子又在上畫下第二個點,說:“第二個疑點,便是在翔鸞閣旁邊,他前燒起的那團火。”
李舒白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將靠在車壁上,低聲說:“將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自己臨死前焚燒掉,很好地渲染了恩斷義絕的場景。”
“我不相信,悲憤之下殞不恤的鄂王爺,還會想著在那個時候上演一出這樣的悲戲碼。除非,這對他的消失,有幫助。”
李舒白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一串在火中吐著焰的金紫檀佛珠。李潤子安靜,篤信佛教,所以他拿到這東西之后,便立即想到了這位七弟,轉手贈送給他,卻沒想到,如今他連這東西都不肯留下,將之一并焚燒殆盡。
他靜靜發了一會兒呆,然后才說:“而且,那東西必須要迅速焚化,所以他要在地上潑滿黑油,在瞬間將一切化為灰燼。”
“而第三個假設,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鄂王死了,他縱躍下臺闕之時,就是喪命之刻。只是有人為了‘尸解飛升’之語,所以將他的尸藏了起來。而能做到此事的人,當時應該就在翔鸞閣下,或者說,將當時閣下的人都調集到含元殿之前,而刻意忽略高臺之下守衛的人。”
王蘊。今晚負責林軍調集與安排的人。
他們的心中,都不約而同想到他。
負責大明宮防衛的左右林軍,今晚正是王蘊在統領,在鄂王李潤從翔鸞閣跳下之時,第一個率眾到翔鸞閣后尋找鄂王尸首的人,正是他。也正是他,認為高大五丈的臺闕是絕對不可能有問題的,因此只在龍尾道和各進出口設置了兵馬。而翔鸞閣在停止了歌舞之后,所有侍衛全部調離,使鄂王李潤有機會獨自進翔鸞閣,導致慘劇發生。
三個疑點說完,黃梓瑕將玉簪回自己頭上的銀簪之中,神平靜地看著他,再不開口。
李舒白沉許久,才說:“所以如今,擺在我面前最大的問題,不是七弟的死,也不是他究竟如何消失、消失后去了何方,而是,我究竟該如何應對,他后的那個人。”
黃梓瑕點了點頭,目在琉璃燈下含著明燦的兩點芒,一瞬不瞬地著他。
而他推開車窗,側耳傾聽著后面的馬蹄聲,然后又將車窗關上,緩緩的轉頭看,說:“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輕輕地搖頭,說,“就算我人走了,心魂也在你邊,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
的目中倒映著他的面容,清晰可見,澄澈無比。
李舒白亦著,著眼中清湛的,清晰的自己。
至此,再說什麼都是多余。
燈被琉璃重重折,暈出水波般的芒,在他們的周恍惚晃。只此一刻,外界一切都虛無,至他們在一起,這片刻寧靜,將所有即將來臨的風雨隔絕在外。
夔王府已在面前。
他們下了車,站在府門口等待著后面的宮車到來。
來的人,是皇帝邊最得力的宦徐逢翰。他親傳皇帝口諭,今日夔王辛勞,又恐寒夜驚,可在家休養旬日,朝中事宜可由他人代勞,待日后再行安排。
一句話,便剝奪了李舒白所有職權。
他卻十分平靜,命景恒陪徐逢翰在花廳敘話,又遣人到書房收拾了各部送過來的文書,將它們封好后存到門房,準備明日一早就發還給各部。徐逢翰拿了封賞,看看門房那一堆公文,暗自咋舌,但也不敢說什麼,立即就上車離開了。
黃梓瑕陪著他走過九重門戶,回到凈庾堂。
堂前松柏青青,薄雪之下出淺淺綠意,在燈下看來,越見秀。
黃梓瑕與他輕握一握手,說:“也未必是壞事,好歹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握著的手,停了許久,才說:“是啊,不過是回到四年前而已。”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微微笑了出來:“我可不信。”
他也笑了出來,一夜的沉重抑,終于也稍微沖淡了一些:“依然是天羅地網,依然是網中那條魚。只可惜,這條魚如今更的同時,上的鱗片也變了。”
所以,到底是漁夫網走這條魚,還是魚掀翻了這艘船,還未可知。
黃梓瑕如今的份,依然是王府的小宦。
不過因為大家都知道楊崇古已經變了黃姑娘,所以也不適合再住在宦們隔壁了,所以已經住到了凈庾堂不遠的院落中。
回到住時,已經是五更天了。守夜的侍長宜看見便趕幫打水清洗,又說:“昨日冬至,府中發了錢,不過黃姑娘你按府例還是末等宦,所以拿到手的東西比我還呢。明天得趕找景翌公公問問去,很快就要發年貨了,到時候又拿最一份!”
黃梓瑕笑著搖了搖頭:“再說吧,我孤一人在府中,拿了年貨又有何用。”
何況,誰知道還有沒有這一個年能過。
長宜見似乎十分疲倦,便也不再說了,只送房休息。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困倦之極,可是躺下卻無法合眼,只睜著一雙眼睛,盯著外面漸漸亮起的天,眼前閃過無幻象。
鄂王李潤飄渺如仙的面容上,眉心一顆殷紅的朱砂痣。
被凌地刻在檀木桌沿上的那些字,又被轉拓到字條上。
字條被飛散在風中,與零星的飛雪一起彌漫在整個大明宮中。
他站在欄桿上,轉過往后一跳,消失在夜空之中。
無從清理的頭緒,無法查明的真相,那些消失在大火中的,又究竟是什麼——
黃梓瑕按著自己突突跳的太,僵直地躺在床上,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就算該來的總要來,但卻無法坐以待斃,任由那些彌漫的謎團,將自己覆蓋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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