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日暮來訪的客人貌不驚人,臉蠟黃,表愁苦,還生著一臉七八糟的大胡子,穿著也普通,一灰撲撲的短褐,皺的,薄底布鞋上濺著好幾個黃泥點子。
這麼個老農模樣的人,上門說找方寒霄,在他再三求懇之下,小廝方將信將疑地進去通報了,臨進去前還恐嚇他一句:“大爺要是說不認識你這麼號人,讓小爺白跑一趟,出來就揍你!”
“大爺,小的看他那寒酸樣,不知是哪個旯旮里來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老窮酸,上門為著打秋風,偏他臉大,要說和大爺有故,還說曾經收留過大爺,給大爺安排過兩頓茶淡飯——”
這個時辰,方寒霄正和瑩月用晚膳,聽見小廝通過丫頭一層層遞進來說有人來找他的話,心生奇怪,丟下木箸到二門去,親自見了小廝,結果就聽見了這番回報。
不等小廝說完,他心下已有了數,點了點頭,舉步快速向外走。
收留過他的人家,無非那麼一戶而已。
韓王府的回信久久不至,大概是韓王怕寄信途中出了差錯,又或者覺得幾張薄薄信箋說不清楚往日宮廷舊事,所以直接派人來了。
他對此確實也急切,決定親自去迎。
心中這麼想著,然而再多的心理準備,在真的看見佝僂著背坐在大門前寬闊臺階上歇腳的老農的時候,老農聽見腳步聲,慢慢轉回頭來——
四目對上的一瞬間,方寒霄的心跳劇烈地顛簸了下!
這個“老農”雖然經過了許多喬裝,但他微微一笑起來的弧度,那種悉的可親,又略帶一威嚴,作為曾照顧他好幾個月的人,是不可能錯認的。
方寒霄張了張,得虧是一下震驚過了頭,讓他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大公子,又見面了。”老農很鎮定,爬起來,煞有其事地拍了一把自己屁上的灰塵,上來跟他行禮:“看大公子的模樣,當是還記得草民?唉,家里出了點事,生計上支撐不下去了,鄉下人沒什麼門路,不得不厚起臉皮,來找大公子——”
方寒霄一把攙扶住了他,領著他往里面走。
一路上,他面上平靜,心下卻是沸水般的。
直到到了外書房里,走至最里間,他索著點起一盞燈,轉過來,在昏黃的燈中要伏下行禮,被“老農”以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敏捷攔住的時候,他抑著的一口氣方輕吐出來:“——您太行險了!”
來的是韓王府的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會這樣驚訝。唯獨沒有想到的是——居然是韓王本尊。
喬裝老農的韓王只是一笑,轉頭了,隨意在安置在墻邊供人小憩的竹榻上坐下,然后道:“本王從前倒是謹小慎微,守著那窮山惡水也不越雷池一步,結果如何?融哥兒死無全尸!”
朱融鈞,即早逝的先韓王世子。
說到最后四個字時,韓王的間現出抑不住的悲愴聲氣,沒有父親愿意用這種詞來形容兒子,可是他的嫡長子,留給他最后的印象,就是這麼慘烈。
方寒霄聽見默然,他知道這是韓王心頭一塊絕大瘡疤,韓王當年親手驗了兒子的尸,由此到了比一般喪子更為劇烈的傷痛,韓王妃事后曾經后悔,沒有去攔一攔,但一切已經發生,如同先韓王世子的死一樣,都不可能重來了。
“鎮海,你不用擔心,京里最近鬧選秀,來往的生人多了,我混在里面,并不打眼。”韓王很快恢復了,目安然著,又說了一句,“本王之國二十余年,從未返京,京中便有故人,也早不相識了。”
方寒霄不是失驚打怪的子,到此也已鎮靜下來,說句不大恭敬的話,就算他有意見,韓王來都來了,還能把他攆回去不?
他只是無奈嘆了口氣:“王爺,您親前來,意何為?”
“為我孩兒報仇。”韓王痛快地回答了他。
方寒霄道:“此事如經證實,我自然設法——”
“這件事,我不愿假手于人。”韓王眼下一圈青黑,顯見來的路途上多般警惕,并不容易,但他的話語鏗鏘有力無比,“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我等了六年,終于等到了這個兇手,只要確定是他,我必親自與他清賬。”
……
韓王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方寒霄還能說什麼,他知道這位王爺久在苦寒之地,其環境之惡劣還甚于蜀地,因此養出了與一般天潢貴胄不一樣的子,他不太會同人使心眼,行事有時既不瞻前也不顧后,這樣的主上難免有令人頭痛之,但究其脾,卻比那些正統的深不可測的上位者好相多了。
他理了理思緒,先問道:“您是確定了與當今間的冤仇?”
韓王道:“沒有。”
方寒霄:“……”
韓王抓了一把胡子,低沉笑了:“鎮海,你年輕輕的,怎地總這般老多慮?我覺得和二哥沒仇,未必他也這樣覺得,他打小便看我不大順眼,也許在我不察覺的時候,把他大大地得罪過呢。”
方寒霄本已冷靜下來,聽著他的話,忍了一下,忍不了了,不給面子地直接道:“——王爺,那您什麼都不確定,也不知道,就這麼潛進京來,太魯莽了。”
藩王無詔進京,逢著較真的時候,能直接當謀反論。
韓王不當回事,道:“我還窩在甘肅,自然什麼都不知道,進京來,不就知道了嗎?鎮海,你已經做了許多了,不能總累你一個。這事不是你辦得下來的,吳太監那宅子在哪里,你給我畫個大概的方位圖,我人抓了他來,審一審,就知道他跟我二哥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了。”
他口氣大咧咧地,皇帝的近侍太監也說抓就要抓了,與他那不起眼的老農形象極不相符。
方寒霄頭痛,然而離了韓王妃的韓王,就是這個風格,他能勸諫,韓王對他容忍度極高,從不跟他生氣,但能不能勸,得看天意。
好在聽著韓王的口氣,他總算不是孤上京,隨還有人手,人手應該還頗有能量,能在明知吳太監宅里有武人的況下,還說把他抓來,不過帶來的問題就是——韓王還攜護衛進京,這一旦被人發現,幾乎是洗不清。
“您進京的事,娘娘同意嗎?”
韓王堅定豪邁的眼神終于飄忽了一下,他咳了一聲:“男人的事,要婆娘同意干什麼。”
方寒霄就知道了,韓王妃必然是不贊同。
現在說這些也晚了,他謹慎地想了一想,發現韓王的主意雖然暴,但速戰速決,不失為當下破局的一個解決之道,韓王若在京里耽擱過久,被人發現,那才是真的危險。
韓王自己是真不把抓吳太監當回事,什麼心腹不心腹,再心腹也不過一個太監,家奴而已,抓了就抓了,他要弄清子橫死的真相,哪有空跟家奴迂回啰嗦許多。
又催方寒霄:“那宅子到底在哪?快畫了給我。”
方寒霄只有答應,出到外間,大致圈出了方位,向韓王道:“王爺,您務必小心,吳太監將私宅置得這麼偏遠,里面恐怕不名堂。”
韓王點頭應了:“我知道。”
“您就住我這里,還是有別的落腳?吳太監慣常跟在皇上邊,出宮時候不多,要守他,恐怕還得耐心等一等。”
韓王道:“我不好在這里久留,你們老伯爺認得我,他看見,若把我認出來,那麼大把年紀了,又懸一回心。我住一夜,裝個幌子,明天就走,周參在京里有宅子,我住他那里就行了。”
周參是韓王的護衛長,該替人著想的時候,韓王也還周到,方寒霄聽他想得清楚,不是被怒火沖昏了頭腦的樣子,方放了些心。道:“我這些天便不出門了,王爺若有事,可隨時人來告訴我。”
韓王道:“知道,審出來結果,我先人與你送個信,不會草率行事的。”
方寒霄的言下之意正是這個,不過他不好指揮韓王行,方含蓄了點,聽見這個話,他點點頭,轉頭去箱柜里抱出床被褥來,放到竹榻上,道:“王爺,委屈您就在這歇一宿了,地方雖窄了些,原是我祖父的書房,再沒有旁人會過來。”
韓王很無所謂,他趕在城門關閉前才進的城,也累了,把被子一拉,就要躺下,不過又想起什麼,把要出門去給他拿些吃的來的方寒霄住,道:“鎮海,你寫封信給王妃,那婆娘在家氣得不輕,我走時,話都沒與我說,你給我個證明,我到京來,極謹慎的,第一件事就是尋你,可沒有來。”
方寒霄掀簾的手頓住,轉頭:“——等王爺走的時候,我再寫。”
“……”韓王牙疼似的咧了咧:“行吧。”
**
翌日一早,韓王就走了,背著一個口袋,真好似來打著了秋風的窮親戚。
方寒霄沒有閑著,命人準備馬車,他想將方老伯爺和瑩月方慧都以守孝散心的名義送出城,他需要做好萬一韓王失手暴,牽連到他的打算。
但方老伯爺不知緣由,不肯走,瑩月也不肯走,方慧跟著湊熱鬧,也嚷著不走,他正費勁地挨個敷衍勸說,被他先行遣出去往莊子上探路的小廝回來了,回話道:“大爺,今日城門不知為什麼還沒開,守城的兵丁倒還在,小的問了,只說接了上面的命令,不許進也不許出。”
方老伯爺不解道:“沒說為什麼?”
小廝搖頭。
方寒霄心中猛然一沉:韓王昨日進京,今日就城門閉,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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