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湊近窗戶,勉強看見一棟灰撲撲的樓房被淹沒在黃的風沙下。
“到站了。”
司機看追野有些遲疑,帶著濃重的口音出聲提醒他。他遲疑了片刻,還是下了車。
他聽說過很多影視棚都會搭建在郊區,籌備辦公室設立在這里也不奇怪。
定了定神,他抬步走向那棟樓。
接待追野的,是自稱演員副導演的章子哥。
他先問追野有沒有通訊工,有的話得立刻上,因為劇組的前期籌備還在保階段。他聳了聳肩,說自己什麼都沒有。
章子讓人查了查他的書包,果然沒有通訊工,便放下心,又隨口扯了幾句有沒有表演經驗之類的問題,結束后讓人帶追野去了他接下來要住的房間。
追野有些懵,問道:“面試還管住宿的嗎?”
“年輕人,你以為挑演員那麼容易嗎?我們需要更好地了解你們。這兩三天就是我們彼此接的機會,如果覺得合適,就這麼住著,等于進組了。如果不合適呢,你想住我們也不會讓你住下去。”
他把追野一把推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追野總覺得這個地方哪里都著古怪,可他又說不上來。他看了一圈房,發現這里只有墻壁,沒有窗戶,不像是住人的,倒像是蹲號子。
房間里總共四個床位,分上下鋪。床位上老實又規矩地坐著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他們手中捧著一本書,一雙眼睛藏在書后面,出半只,直勾勾地盯著追野瞧。
他一轉,就迎上這三只眼睛,跟二郎神似的,嚇得他一激靈。
追野見這三人沒開口搭話的意思,他也懶得開口,掃了一圈見右邊上鋪還空著,把書包往上面一扔,自顧自地往上爬。
他已經幾個小時沒睡過正經的覺,此刻背部沾上床板,即便得堪比水泥地,他也像跌進了云朵里,一下子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睡得昏天暗地的他被人從床上晃醒。
天花板的白熾燈依然和進來時一樣開著,沒有窗戶看不到天,也不知道現在幾點。醒追野的人爬上一半的床梯,出半個子,眼神呆滯地說:“該上晚課了。”
“晚課?”追野支起胳膊,興起來,“表演課嗎?”
那人沒回應,只是沉默地盯著追野下床,帶著他去往頂樓。
走出房門,追野看了看天,已經黑了。
頂樓有個被打通的大房間,沒裝修過的坯,被布置一個簡陋的小禮堂。之前見過的那個副導演章子此時站在略高的臺子上,俯視著臺下眾人。
聚集起來的聽眾總共有幾十個,年紀都不大,有男孩也有孩,個別的年紀比較大,看著估有二十來歲。
追野皺起眉,聽著章子放開嗓門,語氣嚴肅地說:“我知道大家都想進娛樂圈,但有時候呢,角就那麼幾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沖不到對岸的就要被活活摔死嗎?”
“不——!”
除了追野,所有的人齊聲吶喊。
章子的視線鎖定了他,呵斥道:“那個人,你怎麼不回答?”
追野直視著他:“就算摔死,我也會從地獄里再爬回來。”他掃視了一圈神各異的人群,擲地有聲,“無論如何,我都要做一個演員。”
章子和他僵持了幾秒,化下來:“年輕人,何必這麼倔呢?你是只見識到了娛樂圈的鮮亮麗,以為人人都能賺大錢。天真!我告訴你,這圈子啊,吃人都不吐骨頭。”他嘖嘖幾聲,裝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如果你要想賺大錢,還不如跟著我,我給你指一條明路……”
話已至此,追野再初出茅廬也反應過來,他被人騙了。
這是一個傳銷組織。
他莽撞地沖向門口,圍在那兒的幾個彪形大漢利索地將他雙手反剪,往地上一摁。
追野的臉被著向冰涼的水泥地,視線里是傾斜的一雙雙腳。章子锃亮的皮鞋從臺上下來,一步步悠閑地踱到他跟前。
“不要這麼抗拒。我只是想教你們發財,大家互利互惠。實話告訴你,你這麼個沒背景沒資源的頭小屁孩,能進得了演藝圈才怪了!”
當晚,他被章子丟進了一個單獨的房間,屋開著赤紅的燈,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基本上被騙來的男在里面呆不了一晚,只要幾個小時,就會紛紛不了投降。這是章子從別學來的閉手段,對這些本就在長期意志脆弱的孩子們屢試不爽。
然而,一整夜過去了,閉室毫無靜。
章子一早醒來,好奇地直奔閉室,就看見追野大字躺在地上,睡得比誰都香。
他氣得后槽牙直響。
從這一天開始,就拉開了追野和章子之間,長達兩個月的拉鋸戰。
章子勢必要馴服追野這頭不合群的小野豹,不然他在其他人眼中豎立起來的威嚴就會然無存。
他不給追野吃飯,吊著那小子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再開他的往里倒泔水。控制了他的行力,再控制他的神力——整日整夜地把他關在閉室里,其他人流站在外面,大喇叭給追野念那套洗腦的言論。
兩個月之后,原本就單薄的年被折磨得更加瘦骨嶙峋,也不再氣勢洶洶地說著“我要做演員”。
對此,章子得意不已,心想自己的方法還是奏效了。小屁孩還想跟自己斗,倒是看看自己長齊了沒有!
為了測試追野是不是真的聽話,下一次的發展下線活,他特意安排了追野也跟著去。
出發之前,他還特地了追野三天,只給他喝一點點水,不死就。免得人有力氣跑掉。
追野眉眼低垂地上了車,來時穿的服掛在上顯得空落落。而坐在他兩邊將他夾擊在中間的,都是型大他兩倍的年男人。
“老實點!不然回來有你好果子吃!”
“別那麼犟啦,以你這張臉肯定能發展到下線,回去待遇就本不一樣了。人干嘛要和自己作對嘛!”
兩人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追野看似麻木地嗯了一聲,他們這才對視一眼,松了一口氣。
一路上追野真的沒再出幺蛾子,直到快回去時,他才說:“我能去趟廁所嗎?”
“回去再上!”其中一人不耐煩道。
他不依不饒:“真的忍不住了。要是在車上……你們不想一路都是屎尿味吧?”
另一人想象了那個畫面,滿臉鐵青地說:“我們帶你去。”
他們把他帶進一家百貨大樓,兩人站在廁所門口守著。
追野故作鎮定地走進去,快速地觀察四周,瞄準了一面小天窗。
他作有些笨拙地爬上洗手臺子,深吸一口氣,縱力往上跳,想住窗戶的邊緣,結果夠是夠到了,但手腕發,一下子沒抓穩,從窗頭跌回泛著消毒水的瓷磚地上。
門口的兩個人約聽到了重落地的聲音,其中一人疑神疑鬼道:“這小子在里面搞什麼?不會想跳窗逃跑吧?”
“怎麼可能。”另一人不屑,“我特意選了這里,三樓,跳下去干嘛,自殺嗎?”
他信誓旦旦,結果過去了五分鐘,人還沒出來。
兩人臉一變,預不妙地闖門,一個隔間一個隔間地踢開門查看,空無一人。他們的視線齊齊看向大開的天窗,對視一眼,沖下三樓來到追野跳下去的那條后巷。
“不能讓他跑掉,他會去報警!”
“肯定跑不遠,我們分兩頭追。”
等男人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馬路的盡頭,后巷中的一個大垃圾桶靜悄悄地了一下,又安靜下去。
直到夜半,后巷燈火通明,飯店的大廚拿著兩大包廚余垃圾拉開垃圾桶蓋,差點手一抖把垃圾丟自個兒腳上。
垃圾桶,窩著一個膝蓋淋淋的年。
他察覺到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叨咕了一句:“天這麼黑了啊。”
“小伙子……你沒事吧?”
追野從臭烘烘的垃圾桶里手腳并用地爬出來,反問道:“大爺,警察局在哪里?”
報完警,追野從公安局悄無聲息地走掉了。
他是在警察問他,你的家人呢?我們聯系他們把你接回去的時候,選擇悄悄離開的。出了大門,夜茫茫,他后知后覺地萌生劫后余生的慶幸。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那樣的日子多久,一旦被洗腦,人生軌跡又會走向哪里,又或者是在那個紅的閉室戛然而止。
想想就令人后怕,他用上出的僅剩的錢投幣了公用電話,拿起聽筒,特別想給家人打一通過去。
但這是一通,注定打不出去的電話。
只有十六歲的年背脊僵地著聽筒,聽著持續不斷的忙音,肩頭泄出一。
那一晚,他無可去,在電話亭里抱膝坐著,直到東方既白。
他茫然地走上清晨未開攤的空馬路,腳步一瘸一拐,無意識地朝著來時火車站的方向。明明在傳銷組織那兒他如鋼筋鐵骨,死咬定當個演員不松口。但逃出生天,他卻泄了氣,陡生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認命。
明明他才十六歲,生活卻他媽像是要把他當六十歲在玩弄。給予了超前的死亡、痛苦和離別。無論是家人,還是夢中的阿姐,都讓他覺得此生遙遠。
太升起,車流逐漸增多。但沒有一輛為追野停下。
畢竟他現在的姿態看上去太像個小乞丐了。
到最后,只有一輛吉普停在他面前。車主掛著滿臉胡渣,看上去相當頹廢又不靠譜。
他說:“我可以讓你搭便車去火車站,但你得陪我進趟沙漠。”
“為什麼?”
已經有過先例的他很警惕地問。
“因為我想去沙漠里喝酒。”他懶懶散散地說,“但是一個人就太寂寞了。”
追野聽完后,猶豫了兩秒鐘,選擇跳上了他的車。
吉普風風火火地駛向沙漠,風中的沙粒灌滿了他的臉和發梢,火辣辣地疼。車主擰開酒壺灌了一大口,又扔給追野,說:“嘗嘗。”
他觀察著他吞下酒,這才放下戒心,好奇地嘗了一口,嚨便跟臉到了相同的滋味。
車主欣賞著他狼狽的嗆聲,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不太行啊你!”
他擰起眉,又憋悶地灌下一大口。
“別小瞧人!”
這一大口之后,他便覺自己整個輕盈了起來,跳樓的疼痛也煙消云散。
追野扭過頭,看向駕駛座。
好奇怪啊,開車的人,變了他的阿姐。
依舊穿著那日明黃的吊帶,而不是屏幕里高不可攀的那副樣子,與他近在咫尺。
揚起眉,笑得肆意:“小孩兒,又見面了。”
他手腳并用地攀上,嚎啕大哭。
駕駛座上的車主非常無措,剛剛還滿臉倔強的年突然撲上來抱住他,上一邊哭,一邊還荒腔走板地唱著歌——小茉莉,不要把我忘記。
一番折騰,年終于醒酒,晃著一只瘸,躺在吉普的車蓋上。
他著看不見盡頭的荒漠,忽然斬釘截地對著車主說:“我不去車站了。”
“那你去哪兒?”
“總之,不去車站了。”
總之,不回青泠了。
縱然,回去最簡單也是最順利的人生模式,重新上學,申請補助金,總能湊活著把日子過完。然后挑個風和日麗的時候,干一碗白酒,和阿姐見上一面海市蜃樓。
酒醒之后,像現在這樣,人去樓空。
甘心嗎?怎麼可能。
他不甘心。
縱然這是一趟艱難的遷徙,一次他和窮心險惡的世界對抗的長征。他也發誓要把旗幟拿下,堂堂正正、真真切切地到阿姐的口。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全文完。如果能寫得完今天也會一口氣更掉,就晚上晚點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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