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要比往年更加悶熱,整個雲出城就像剛從沸水中撈出的粽葉,又蔫又。然而再糟糕的天氣也擋不住人們上街遊行的步伐——今兒是南應世子與北陵長公主大婚之日,北陵已許久未有過如此喜事,百姓們自然跟著高興。
嘉隆大街,人如織,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掛上了紅綢。北陵王最是寶貝這個大兒,特意派了飾挨家挨戶地分發喜糖與花餑,備下的嫁妝更是要整整三條大船才能運回南應。
這時,一匹快馬自北陵邊境絕塵而來,衝散了遊行的隊伍,鬃上還綁著朵紮眼的白花。
行至宮門,驛下馬急稟:“四王姬薨了!”
長公主掀開蓋頭,大驚失:“什麼?”
駙馬爺腳下微微一頓,隨即定下心神,複將的蓋頭蓋好:“斯人已逝,請王姬節哀。不過大喜之日,還是先拜完堂再說。”
與拜大將軍一樣,四王姬北陵珂的死也如巨石落水,激起千層浪。
有人啐道:“此等妖,死便死了,偏要挑大王姬的好日子跳河,真是晦氣!”
有人聽不下去了:“人都去了,留點口德吧,若不是,北境賊寇之還不知何時能平呢。”
至此,北陵珂在世人眼中,從鮮怒馬的大將軍墮落了殺人如麻的妖,又變了為自戕的棄婦。
*
八年後,堯地界,三清鎮。
“師尊!路知遙又逛窯子去了!”一個高大拔的男子拖著另一個量較矮的男子走了進來,往前一扔,路知遙便撲通一聲趴在了師尊麵前。
說話的男子濃眉大眼,滿臉都寫著鄙夷與不爽,正是以恪守門規為己任的星宿閣大弟子殷羅。
而被喚作師尊的那位,自是星宿閣閣主方棋落,他右手捧著書卷,左手負在後,無奈地說道:“上月不是剛了罰,怎的又會往那醃臢地方跑?殷羅,你可有證據?”
“稟師尊,弟子今日委派完的早,回時正見這小雜碎從風滿樓走出來,三師弟和四師弟都能作證!”
兩位被點名的弟子拱手,均表示大師兄所言不虛。
方棋落眉頭一皺:“殷羅,不可用此等鄙之詞稱呼你的小師弟。”
說罷,他又恨鐵不鋼地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路知遙,我星宿閣門規第三條便是止**,你抄都抄了無數遍了,還明知故犯。我現在要按門規置你,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這會兒,路知遙才從剛剛那一摔中緩過勁兒來,他真懷疑要不是師尊在,殷羅想直接摔死他。
不過,他可冇那個本事。
路知遙抬頭道:“嫖了就是嫖了,弟子無話可說。”
聽見“嫖”這個字毫無遮掩地從路知遙中蹦出來,殷羅臉都綠了,恨不能衝上去替師尊清理門戶,而方棋落本人也被這個字堵得死死的。
“你......你當真荒唐。”
路知遙臉不紅心不跳,毫冇有愧,反而用那雙桃花眼坦然地看著他。
風華絕代,儀表堂堂。
路知遙拜星宿閣門下已經八年了,但方棋落每一次見他腦中都忍不住蹦出這八個字。他搞不懂,路知遙長的煞是好看,不了孩子喜歡他,他怎麼就想不開,偏去青樓瓦舍呢?
難道是因為那個原因?
方棋落清咳了一聲,換上了比較和緩的語氣:“知遙,以前的誤會早已解除了,如今大家均知你冇有 ... 冇有那個什麼特殊好,大可不必為了證明自己天天往青樓跑,對不好。”
聽見這話,路知遙和殷羅的臉都以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來。
路知遙初門下時,十分青扭,偶爾看見師兄弟們著膀子都要臉紅一陣,再加上他生的好看,紅齒白的,有些弟子便打趣他是不是有龍之好。
而傳聞中他所好之人嘛,自然是英俊瀟灑、靈力高強的大師兄了。
不過後來,隨著路知遙越發的放浪形骸,兩人之間的關係又勢同水火,謠言便逐漸不攻自破。
“師尊,弟子真的隻是單純地好而已。”
唉,這是收了個什麼徒弟啊。方棋落不再為他開,下令道:“老規矩,戒尺五十,清心堂思過三日,門規三遍。”
“師尊!”殷羅有些激:“路知遙屢次犯,而且是明知故犯。按照門規,這樣不教的東西該被逐出師門!”
逐出師門?
方棋落看著小徒弟,心裡的算盤打得飛快。
路知遙是八年前拜星宿閣門下的,當時他靈力低微,本是萬萬達不到門標準的。但他也不知道從哪習得了一好功夫和好劍法,一分靈力未使便打敗了三弟子和四弟子,即使是對上殷羅也冇在怕。這幾年,他修煉靈力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委托倒是跑的勤,徒手抓妖什麼的也乾過不,在鎮上頗有名,吃的還。
唯一的缺點,就是完委托所賺的錢,悉數進了風滿樓姑娘們的口袋裡。
兩相權衡之下,逐出師門是不可能的,但孩子的教育,必須得提上日程了。
方棋落勸殷羅道:“人無完人,路知遙雖好,卻不失一顆俠義之心,坊間裡關於他的名可不。因此為師以為,我們應當再給他一次機會。”
“坊間裡關於他的風流韻事可也不!”殷羅補充到。
“欸,隻要加以正確的引導,我相信這樣的他以後便不會再犯了。你看你師叔,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風流公子,這幾年卻愈發穩重。我們不能因為一點小瑕疵就扔掉整塊玉呀。”
殷羅算是看出來了,為了開路知遙,師尊是什麼理由都能編的出來的。於是他咬牙道:“不逐出師門也行,但是請師尊允準我親自掌罰!”
方棋落一聲“嗯”,路知遙就知道自己細的雙手要遭大罪了。
果然,殷羅兇神惡煞地在一眾戒尺裡挑了看似最細,打人卻最疼的竹條。
方棋落是個心的人,低頭盯著自己的書卷看。
一竹條下去,蔥白般的指節瞬間開出朵朵紅海棠來。
很疼,但是路知遙寧願疼死也不願在殷羅麵前服,是一聲不吭地了。
他這樣的態度更加激怒了殷羅,後者打完掌心又打手指,就是不願意給路知遙的手心留一塊好。
打到三十戒尺的時候,路知遙背後已經滲出了細細的汗珠。殷羅拿帶的竹條指了指路知遙的右手,示意他換手。
太狠了,路知遙在心裡無聲地咒罵,明知道他要抄門規,還要打他的右手。
他抬頭狠狠地瞪了殷羅一眼,卻還是磨磨蹭蹭地出了右手。
戒罰結束的時候,路知遙的雙手都忍不住微微抖,殷羅倒是滿臉舒爽,將竹條往三弟子手裡一扔便大步流星地走了。方棋落心疼弟子,吩咐他先上藥,再去清心堂罰跪。
路知遙平日裡捨不得花錢買藥,偶爾生病傷都是蹭八弟子齊鳴的藥盒用。
星宿閣八弟子齊鳴,脾氣秉深得方棋落真傳,老好人一個。
此時,這位老好人正在給路知遙的雙手纏紗布。他眉頭微蹙,頗有些心疼:“大師兄這打得也太狠了。”
“他早就看我不順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齊鳴纏好了紗布,邊收拾藥盒邊說:“此次你雖的確有錯,但同門之間,再有嫌隙也不該如此不留麵,日後可還怎麼相見。”
“反正他看我來氣,我看他可冇事兒,生氣吃虧的又不是我。”路知遙瀟灑地說到:“誒你快放下那盒子過來給我喂口桂花糕,大師兄好狠的心,兩隻手都給我打腫了。”
齊鳴無奈地笑了,走過去起一塊桂花糕塞到路知遙中:“若是人人都有你這樣的氣量和臉皮,哪還有各各樣的江湖紛爭?”
“是吧,”路知遙裡嚼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說:“咱們大師兄啊,就應該多向我學習,不要整天喊打喊殺的,對肝不好。”
齊鳴搖了搖頭,道:“你若是坐在他那個位子上,就知道他的脾氣是怎麼來的了。”
路知遙不置可否。齊鳴轉將藥盒放櫃中。
突然,路知遙瞅見齊鳴床上有一副冇完全收攏的畫卷,僅是出的一角就讓他瞬間心驚。於是他走過去,用纏滿紗布的雙手笨拙地打開了那幅畫。
聽見靜的齊鳴飛快跑過來,紅著臉一把將畫奪了過來。
但是已經晚了,路知遙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畫上的容。那是一個明麗的子,正掀開轎簾手向百姓們打招呼。戴著麵紗,人看不真切容貌,但僅憑那雙顧盼生輝的眼,便可窺見的。
這是北陵的神遊街圖,畫上之人乃北陵四王姬,雅蘭大將軍北陵珂。
而這幅圖,是萬萬不該出現在與北陵有世仇的堯國境的。
二十多年前,北陵與堯戰的昏天黑地。北陵鐵騎驍勇善戰,連奪堯十二城,直其國都。堯國主與王後在危難之際翻閱**,以生命獻祭,為堯設下了結界,這才平息了戰爭。雖然彼時北陵珂還未出生,但堯人的怒火也燒到了頭上。
“八師兄,你拿著這幅畫做什麼?”
齊鳴抿著,似乎並不想回答。
路知遙繼續問到:“要是給彆人看見了,該以為你是北陵的細作了!”
“不是,我冇有......”齊鳴臉上的紅暈還未散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可還記得有一次師尊問我們最崇拜的人是誰?我當時冇有回答,但其實......”
路知遙有些頭大:“你可彆告訴我,其實你崇拜北陵珂。”
“正是。”齊鳴握著畫軸的手微微用力,解釋道:“為子,卻靈力高強,能帶兵打仗,還不傷及無辜,我十分佩服。而且,也從未做過傷害堯百姓的事,我覺得不能夠遷怒於。”
“你覺得有什麼用?彆人隻會覺得你被洗腦了。”路知遙深知在國仇麵前,冇有人會聽一個小修士的辯解。他手道:“拿過來,我給你燒了。”
齊鳴抱著畫往後退了幾步:“不行,阿遙,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隻要你不說,冇人會知道的。況且...況且已經死了,我買這幅畫,就是留個念想,這樣也不行嗎?”
路知遙沉默了一會兒,道:“也是,我何必跟一個死人較勁呢。”
“阿遙,”齊鳴突然想到了什麼,把畫放在桌子上走到他麵前輕聲說:“對不起啊,我忘記你是大虞人了,你記恨是應該的。”
見路知遙不語,齊鳴繼續說到:“不過你們北澤也算是神明庇佑了,新王不過才二十歲,便收複了所有城池,包括大虞。你要是想回家,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不回去。”
“不過我還是想說,你應該知道的。雅蘭將軍攻打大虞之時,除了屠了你們城主府,並未傷及任何百姓。”
“我知道。”路知遙臉上又恢複了無所謂的模樣,說:“我隻是覺得,很可悲。靈力高強又如何,統領千軍萬馬又如何?最後還不是為一個男人尋了短見?這樣的人,不值得你欽佩。”
出乎路知遙的意料,齊鳴溫卻堅定地說:“不是的。”
他愣了一瞬,問:“是真是假你如何得知?”
“那阿遙你又是從何得知的呢?我雖未曾見過雅蘭將軍,但從我所聽到的傳聞中,是一個勇敢善良又堅韌的子,斷不會為了薄郎做傻事。”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路知遙道:“人都是傻子,你也是傻子。”
齊鳴並冇有跟他計較,他知道自己的小師弟這是不會再燒畫了。
“門規,三遍。”
“嗯?”
“我說幫我抄門規,不然我就去找師尊告狀。”說完,路知遙便離開了齊鳴的房間,向清心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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