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亭長放了我！”

黑夫聞聲看過去，卻見那人蓬頭垢面，大冬天里依然穿著短褐，被一麻繩死死綁在馬廄的柱子上。

他問一旁的眾人道：“此乃何人？”

求盜東門豹應道：“這是剛剛抓回來的賊人。”

“我不是賊人！”那青年再次嚷嚷起來，雖然子被縛得的，脖子卻努力長，嚷道：“亭長，小人只是普通士伍，真是被冤枉的！”

“冤枉？”

東門豹冷笑著，舉起拳頭朝那人揮了揮，嚇唬他道：“茅，這下雪天的，你不好好呆在家中，一個人在楊樹里游逛，是想作甚？”

那個名“茅”的青年子一，嘟囔道：“我……我是去訪友……”

“訪友？訪的是誰？他家在何？可否為你作證？你乃小箐里人，在楊樹里無親無故，說是訪友，卻不走正門，反倒于里墻外徘徊，怕不是想翻墻進去狗吧！”

利咸也加了對那人的質問中，比起東門豹來，利咸的質問就細節多了，每一句都直擊要害，讓茅無言以對，也讓黑夫又高看了他一分。

原來，作為鄉下的片警，亭部屬吏每日的職責之一，就是在所轄片區巡邏。如果發現有健壯男子到游逛，不事生產，就要盤問其份。若是被盤問者面驚恐，返逃跑，甚至可以馬上收捕！

今天早上雪停之后，求盜東門豹和亭中的幾人商量著，覺得每逢冬，盜賊就會增多，所以便與利咸、小陶二人出去巡邏。

果不其然，在湖亭部東面的“楊樹里”，他們發現了鼠頭鼠腦的士伍茅，正在一段坍塌的里墻邊徘徊。東門豹大呼質問，茅竟拔就跑，他們便追了上去，跑了幾百步后，將其擒獲，帶回亭里關押起來。

“這位求盜，你長相兇惡，聲音又大，我還以為你是盜賊呢，哪能不跑？亭長，我當真沒有為盜，放了我罷。”茅依然在狡辯，苦苦哀求。

不過眾人已經不理會他了，此人形跡可疑，就算不是賊，最也是個”將罪“，即游罪，是萬萬不能放的。他們開始商量，什麼時候押去縣城，或者鄉上。

要知道，亭部雖然有緝捕盜賊的責任，卻沒有審判、行刑的權力，頂多簡單詢問幾句，臨時收押一兩日，便要轉移到縣、鄉去，給令吏或鄉嗇夫審理。

過去月余，類似的案件本是東門豹和三名亭卒商量著定的，既然亭長已經來上任了，此事自然就由黑夫抉擇。

黑夫抬頭看了看在云層中的日頭，回到這時代后，他漸漸地也有了前世時，那些鄉下老人才擁有的，看天知時的技能。

“現在已過下市（17點），不管送去縣城還是送往鄉邑，都有些晚了，天雪路，夜里容易出事，還是明天一早，再押送出去罷。”

說著，他又問道：“亭中是否有犴獄？”

小陶正要作答，魚梁卻搶著道：“有，就在前院！”

黑夫點了點頭：“汝二人將其押過去，關起來罷。”

“唯！”

犴獄，就是亭舍里的臨時拘留所，黑夫見茅的胳膊、腳凍得通紅，又加了一句：“多給他些稻草抱著睡，夜里別凍死了。”

……

等到茅被魚梁、小陶押下去后，黑夫才在丈、東門豹、利咸三人陪同下，繼續悉亭舍的各個區域。

邁簡陋卻結實的院門后，卻見里面有前后兩個院子。

鄰前院門口的，有左右兩塾，也就是兩間小屋。左屋是丈的住，有一矮榻。丈作為亭父，不管擒拿盜賊，只管迎來送往，他得在門邊守著，遇上有路過的人來借宿，亦或是吏出差來就食、喂馬，他都得招呼著。

右屋則只有一個坐墊，一個小案幾，旁邊還掛著一個小鑼，對外開了個窗，坐在這里，可以將道路況一覽無。

丈介紹道：“我只是夜里管門，白天時，還得有一亭卒在此看著道路，有車馬、行人過路，就過去詢問一番。若是遇警，當立刻敲鑼。”

亭者，停也，跟后世的公路設卡類似，維護道路治安，排查來往行人，這也是亭舍的基本功能，黑夫幾次來回縣城，都會被沿途亭舍攔下詢問，早不陌生了。所以在秦國，除非你大晚上黑趕路，不然的話，每走一段，就會被查一次份證。

唉，可憐的商君，當年出逃時肯定一路避著亭舍，在蒿草間艱難跋涉，不知對親手設立的制度，他是怎樣的心，老懷大？追悔莫及？

進了院子，其左側房間是茅廁，茅廁邊上，就是拘留人犯的犴獄。

黑夫過去瞧了一眼，犴獄地方狹小，靠近后有一難聞的尿味，士伍茅頹然地躺在稻草里，或許是得沒力氣了，此時不再嚷嚷。

這人可能是走投無路想要行竊未遂，起碼也會被判個將罪，等待他的，或許是一到三年的勞改，安陸的土木工程隊伍里，又會多出一個勞力來……

小陶和魚梁將犴獄的門鎖好后，又被黑夫打發去門口看路。

黑夫再繞到院子右側，則是放置兵的房間，亭長是可擁有武備的武吏，這個房間里有矛、戟、弓、劍，戈五兵，以及兩件甲，若是向縣里申請，甚至還能分到軍隊制式兵：弩。

黑夫沒有急著查看武，他的注意力被前后院中間，那座豎立的小亭樓吸引住了。

亭樓高三丈，頂部呈斜尖狀，里面還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階三尺，亭樓二層有壟灶，可以點火生煙……

不用旁人介紹，黑夫心中便已了然：“安陸縣雖然多年無戰事，可畢竟與楚國鄂地鄰近，兩年前，還有過一次全郡備警。所以，亭舍當有敵據點的功能，難怪院子外面，還挖了一圈壕，若是兩國開戰，有楚兵渡江游弋至此的話，我不了也要閉門敵，然后點燃亭樓的煙火，給縣城那邊發出警告……”

繞過亭樓，就是后院，后院比前院大多了，院中是一棵葉子落的桑樹。左邊一溜平房，便是招待過往出差吏的客舍。右邊也是一排廂房，黑夫和求盜、亭卒、郵人的住所都在這里，旁邊還有廚房。

這時候，丈請求告退，他要去庖廚里張羅吃食了。

繼續往前走，正對面的小廳堂，便是黑夫這一亭之主的辦公室。

這堂屋修建有些年頭了，屋頂上積了一層雪，雪中冒出不枯草，門口方磚坑洼不平，有的還碎了，木門的吱呀聲有點大，后，墻壁也有些斑駁，不過地面、案幾，都打掃拭得一塵不染。

“接到縣里消息說，黑夫臘祭后上任，我就讓丈早早收拾干凈了。”

東門豹斗志昂揚地說道：“黑夫一來，吾等便能在這湖亭大顯手了！”

“我可得仰仗你們呢。”黑夫笑著點了點頭，又對利咸道：“聽丈說，這月余以來，亭中文書都由你保管？先拿出來檢驗一遍吧。”

在這亭里，丈、魚梁、小陶是文盲。東門豹、季嬰二人識文字。而除了黑夫外，唯一能書寫公文的人，就是家境較好的利咸了。所以他雖是亭卒，在亭中的重要，卻比小陶、魚梁更高，地位僅次于求盜東門豹。

利咸立刻將屋的二尺牘、文書，乃至于通緝令等統統拿出來，讓黑夫過目。

黑夫坐在案牘邊，一邊檢查文書，一邊思索開了。

和漢朝的“十里一亭，十亭一鄉”不同，秦代的亭，并不是鄉的下屬單位，而是直屬于縣里的尉系統。

亭長也不負責管理里聚，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煩瑣事，象登記戶口、征收賦稅之類。他只需管好附近十個里的治安，監督不法活，訓練亭卒。間或迎送過往的郵吏、戍卒、公差，如此即可。

說白了，就是后世的街道派出所，兼招待所、郵局的功能，既不是鄉政府的下級，也不是村社的上級，但卻要管著這中間的治安。所以文書并不算多，大多是縣、鄉要求加強當地秩序，冬后謹防盜賊的命書，以及幾份通緝令。

通緝令是木板做的，容簡單，基本是將犯人的”驗“照抄一遍，加上其外貌特征，所犯何事，連畫像都欠奉，想要靠這些信息抓對人，還真有點困難。黑夫瞧了瞧，發現外面那個“茅”，的確不是通緝令上的殺人盜賊，抓了也無甚功勞。

黑夫半刻就翻完了文書尺牘，正和利咸再攀談兩句，他對此人既有能力，又有家世，卻淪落到做亭卒的緣由很是好奇……

不料此時，外面卻響起了一陣喧嘩聲。

“我回來了！”

人未至，聲先到，黑夫抬起頭，和一旁百無聊賴把玩劍柄的東門豹對視一眼。

不用問，一聽就知道是季嬰那廝回來了……

……

等他們三人走出廳堂時，卻見有個裹著厚實冬，鞋履滿是雪、泥的瘦小子步后院，正是季嬰。

季嬰都來不及放下背上的背簍，一看見黑夫，便大笑著過來，和他來了個滿懷抱。

“黑夫兄弟，你可算來了！”

他一雪水、泥，將黑夫的新都弄臟了，黑夫無奈地舉起手道：“先坐下再說。”

季嬰也不講究，將背上的背簍放下，一屁坐到階上，將滿是雪、泥的鞋履了，抱怨道：“黑夫……亭長，我都已在此做了快一個月的郵人，都快跑斷了！這真是個苦差事啊！”

“今天走了幾個里？”黑夫扔給他一塊布，笑著問道。

“三個，還都不順路，得從東跑到西，再從西跑到南，而后再繞回北邊來……”

季嬰抱怨不已，還對著廚房大聲喊道：“丈，幫我燒點水！腳快凍掉了！”

得到丈回應后，季嬰打開了他的背簍，這就是大秦郵遞員的標準裝備，背簍上還蓋著布，里面的信都寫在木牘上，一點雨水進去就花了。

“咦！？我不是已將鄉上發往那三個里的文書都送到了麼？怎麼還剩著一封？”

季嬰說著，從里面拿出了一封“信”。

“怕是你又給忘了罷。”東門豹嘲笑起季嬰來，這個月里，季嬰已經弄錯過兩次了，幸好最后都按時送達，不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絕沒有！我今日的確是送完了！”季嬰極力爭辯。

黑夫看了一眼后面詫異：“且慢，這信沒有封緘，不是公文。”

這時代的信函，是由兩塊木片組的，下牘用來書寫文字，上牘則是空白，將下牘的容遮蓋起來。再用名為“緘”的菅草、草制作的細繩，將上下兩牘牢牢捆起來，合在一塊，便是一封信。

若是方文書，為了防止人拆，還會“封緘”，也就是在繩子打結的地方糊上一層特制的紅封泥，再蓋上吏印章。

莫非是私信？但按理說，除了前線士兵寄回來的信件外，秦國的郵政，是不接收私人信件的。

季嬰一看手里的信，的確如此，更是詫異了：“不但沒封緘，且上牘連誰人所書、寄往何、誰人收取也沒有寫？”

鄉上的郵吏是不會把這種東西送到亭里的，在場幾人面面相覷，如此說來，也不是私信，而是一封……匿名信？

“這是塞進來的罷，讓乃公知道是誰干的，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季嬰氣呼呼地，就要將那信上的草繩撕了，打開瞧瞧是誰寫的信！

“慢著！”

“住手！”

說時遲那時快，黑夫、利咸然變，同時出手來，一人一邊，死死抓住了季嬰向草繩的手！

“這信！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