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走在朝里狹窄的小巷中，兩側是比戶相連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進進出出，或提著水桶去打水，或去鄰居家串門，大冬天沒什麼農活要做，屋舍也修補得差不多了，里人們顯得悠閑了許多。

沿途遇到了不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幘絳服，都面一凝，連忙向他行禮問好。

黑夫也沒有多問，保持著和藹的微笑，一路向里人門點著頭。

雖然夕里的鄉親們一度讓他留下了很壞的印象，但并非人人如此，村社總還是和睦友善的。若無人煽，鄉親們都很單純，嫉妒也是單純的嫉妒，敬也是單純的敬，喜怒哀懼，皆發于心，很掩飾。

不過黑夫發現，朝里的人還是怕他這亭長的。方才，有個四五歲的垂鬟孩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著他腰間的繩索和短劍看，便立刻被其母呵斥一聲，趕扯了扯孩子的手，讓其別過腦袋去！

在與黑夫肩而過時，那婦人也是訥訥諾諾，將孩子護在懷里，連聲抱歉。

黑夫主讓他們先過去，然后無奈地搖了搖頭：“怕不是我的前任太過蠻橫，讓朝里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實哪怕是后世，普通人見了警察，也是有點唯唯諾諾的，畢竟是暴力執法單位。而黑夫現在，已經是大秦的“天狗”，后人所謂的“朝廷鷹犬”了。秦法嚴苛，在時人眼里，亭長登門，一般都沒什麼好事，說不準就有破家滅門之災。

黑夫來此，的確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里東一戶人家外，他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后兩進，院門沒鎖，也未修墻垣，只用半人高的籬笆圍著，過籬笆，黑夫還能看到里面的形。

這院子里種著一株高大的黃梨樹，如今只剩幾片枯葉，黑夫的眼睛不由瞇了起來，那封匿名信牘，就是黃梨木做的……

嘰嘰喳喳的聲音傳來，黑夫一看，樹的左邊是個塒，一個二十余歲、穿葛布的子正捧著一個簸箕，一手將里面的米糠、菜葉撒在院中，讓塒里的群出來啄食。當喂到那幾只茸茸的黃小時，還發出了開心的笑。

然而，這平靜怡然的時刻，卻被門外赤幘絳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子一抬頭，剛好看到黑夫立在門前，頓時發出了一聲驚呼，手中的簸箕一時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滿一地！

群立刻扇著翅膀擁了過來，在腳邊拼命啄食，尖銳的喙甚至啄到了子的布履上，卻無于衷，只是微微抖，朝屋喊了一聲。

“良……良人……”

“怎麼了！？”

屋的男子聽到妻子的驚呼，便立刻出來了，此人高七尺有余，穿著厚實的冬，加上他們家能養得起這麼多，說明家境不錯。只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消瘦，聲音中氣不足，還帶著點咳嗽。

黑夫見他右手里著一把刀削，左手還著一樣東西，不由警惕起來，手放到了劍柄上。

這時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里的二尺木牘，腰間的繩索，以及放在劍柄上的手，頓時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點頭：“我乃湖亭亭長，你可是朝里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點了點頭，勉強出了笑：“不知亭長來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塒邊的子，當著人家妻子的面緝捕，不太好，便道：“還是出來說話罷。”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麼，臉蒼白地點了點頭，他將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將左手里的東西塞到了手里，然后又溫脈脈地將手放在了子小腹上，和地說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個木頭小人，已經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孕……

他握劍柄的手，松開了。

破家的亭長，滅門的令吏。

這一剎那，黑夫突然有一后悔，后悔沒有聽利咸的話，將那封匿名信燒毀，落得干凈……

如今的劇，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虛，嫌疑犯已經基本確定，但投書者也沒有乖乖扮演丑角的形象，在他面前驚慌失措。

他看著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別，有些猶豫，自己這時候掉頭離開的話，是否還來得及？

但一回頭，遠已經出現了利咸和季嬰的影，在朝這邊快步趕來。

來不及了。

到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經遲了，且不說他在亭眾面前夸下了海口，只說在秦律里，不知道投書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誰卻故意縱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恐怕這頭頂的赤幘，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嘆了口氣，此時男子已經出了院子，細心地合上了門，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后朝著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黑夫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麼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著出了手：“是我錯了，我不該心存僥幸，亭長，將我綁了罷。”

“不必了。”

男子的妻還在籬笆里垂淚而，黑夫走到去疾的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說道：“別張，我只是找你去亭里問個話！如此而已！”

匿名舉報雖有罪，但罪只至罰三甲，相當于四千多錢，并不算很嚴重，以這人家的財力，應該能得起。

當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沒有惡意誣告……

……

兩個時辰后，湖亭，當著黑夫和利咸等人的面，公士去疾已經將事待完畢……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嬰每隔三兩日就去朝里送信，從而生出了找機會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臘祭日當天，觀察里正、田典手里的書信式樣，自己用院子里的黃梨木削了兩塊木牘，又在上面寫了容，卻未書姓名……

“事就是這樣，我當時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將木牘藏在懷里，一直在等機會。乘著這位郵人將背簍放在溷旁去如廁時，我就跟了過去，見四下無人注意，便將信投了進去。”

去疾的不大好，路上來的時候又了寒，一邊說一邊咳嗽。黑夫讓人將自己的冬給他披上，又讓丈燒熱了火盆，擺在他旁邊，去疾才好些，斷斷續續地說完了整件事的經過。

黑夫讓利咸在一旁用木牘記錄下自己的詢問過程，他自己則指著案上的那封信牘問道：“去疾，你苦心做這些事，只是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為何要這麼做？這信中寫的，又是何事？干系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緒激，去疾又咳嗽了起來，他喝了口小陶遞過來的熱水后，才苦笑著說道：“既然信都在亭長手中，你自己打開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讓我多言一遍呢？”

求盜東門豹早就送完犯人，從鄉上回來了，剛進門就聽說黑夫功緝捕了投書者，不由大為興，他一貫認為，不該對嫌犯太客氣，聞言頓時怒了，拍案道：“你這廝！還敢！”

”豹！不要恐嚇他。”

黑夫喝止了東門豹，將木牘在手中，左手持刀削，開始慢慢割那打得的繩結……

除了被打發在外面看門的魚梁外，室的東門豹、利咸、季嬰、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直了子，跽坐而，好奇信里面的容。

終于，黑夫割開了繩結，緩緩打開合在一起的木牘，上牘空白，下牘則麻麻寫滿了黑篆字……

掃了一眼后，黑夫的面立刻就變了。

“去疾！”他抬起頭，嚴肅地喝令道：“你舉報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無氣地說道：“字字屬實，千真萬確……”

“啪嗒”一聲，黑夫合上了簡牘，心激，目炯炯！

他萬萬沒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牽扯出這樣一樁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