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二日,正午時分,安陸縣獄掾喜帶著縣尉調給他的幾名縣卒堪堪趕到,發現自己其實是白跑一趟,六名盜墓賊一死五擒,連那個監守自盜的里監門也被抓到湖亭中。
黑夫的網不但撒得及時,還撒得漂亮,案犯都被一網打盡。
拳掌準備破獲大案的獄吏們有些悻悻然,不過喜卻沒有任何不快,他表揚了黑夫,說湖亭長雖然才剛剛上任,但行事果決,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為亭長,管理一方治安,何時抓賊,如何抓賊,心里都要有一桿秤。黑夫雖然沒有等待縣里的命令,連夜出擊,但這屬于他亭長職權范圍的自由。
盡管在抓捕過程中有一名盜墓賊死,但那人是持刃暴力拒捕,死有余辜——但若是對輕微犯罪者,亭長、求盜故意將其刺死,也要負刑事責任,去做城旦。
喜最后說道:“我當向縣令、縣丞為你報功,有此功勛,你這試任的亭長,很快就能轉真亭長了。”
在秦國,為吏都有一個試用期,一般為一年,有優良表現則可以提前轉正,轉正后,就可以在職前面加一個“真”字了。喜說,順利的話,從一月起,黑夫便不是“試亭長”而是“真亭長”了。
“這麼說,開春以后,驚就能縣城學室做弟子了?”
黑夫心里一喜,連忙謝過獄掾。
簡單夸了黑夫幾句,喜便開始馬不停蹄地檢查起黑夫他們運回來的贓。
“不錯,這果然是斗辛的墓葬明。”
他反復查看那幾個被盜墓賊取出的鼎、簋,洗去泥土,觀察上面銘文,證實了利咸的說法,這墓的確是若敖氏斗辛的葬之地。
“贓都在此?”喜放下鼎簋,掃視黑夫、利咸、東門豹等人,想要從他們臉上看出破綻來。
黑夫道:“稟上吏,一件不,全在這里!”
秦律里對私藏贓有極其嚴苛的罰,等同于盜竊罪。黑夫他們就算是藏下一件漆,一旦被查出,就會被立刻開除吏職。若是贓價值超過110錢,就不是丟罰款的問題,而要被罰為城旦了……
所以黑夫對手下們看得很死,讓他們不要因為一時貪財,而壞了大事。
末了,黑夫又好奇地問喜道:“敢問獄掾,這些贓,當如何理?”
在擒獲幾名盜墓賊后,黑夫已經略地審問了一遍,原來,南郡的盜墓案,以楚先王墓葬所在的夷道那邊最嚴重,江陵次之,安陸這邊倒是不多見……
可近幾年來,這些盜墓賊開始相互串通,在南郡和楚國鄂地、江南地,也出現了一個專門收購青銅明、陪葬漆的市場,以死人公然買賣,極為猖獗。
他頓時好奇,這年頭,就已經有古董易了麼?
盜墓賊們的回答卻讓黑夫大跌眼鏡,原來,這些人盜墓,并不是為了挖古董。那些漆不易腐爛,隨便理一下就能當新的賣,青銅明則能回爐融化,造出新的銅來變賣。
黑夫不由到一牙疼,看這墓葬里的鼎簋做工,哪怕是那個鎮墓,放到后世,擱博館里,也是吸引眾人眼球的瑰寶。
結果這時代盜墓者的理,居然是把它們當銅料、生活來賣。
“果然,不管哪個時代的盜墓賊,其實都是短視的家伙,這種人除了破壞陵寢,毀棄文,沒有任何作用。”
黑夫記得,前世不人稍微看了點盜墓小說,就開始大言不慚,把考古和盜墓混作一談,說什麼“考古就是法律允許的盜墓”云云。
這是對考古工作者最大的污蔑!
誠然,文、革前后的一些考古,因為時代的特殊原因,的確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
但真正的考古,與盜墓完全是相反的。現如今,主發掘已經之又,大多是因為工程、盜墓而暴的古墓,才進行搶救的發掘。所以考古工作者們,總是晚盜墓賊一步,看著遍地盜和一片狼藉的墓葬長吁短嘆,只能弓下子,收拾盜墓者的惡行,卻還要蒙某些網絡噴子的不白之冤。
盜墓是為了竊取陪葬品,轉賣獲取金錢,盜墓賊會使用任何手段破壞墓葬。對于取出的文,也只會據據市場價值尺度進行選擇,將大量有重要歷史價值的文歸于毀棄。
黑夫前世聽說過,一些盜墓賊將楚墓里絢麗的帛帶出后,卻不知如何保護,結果短短幾天,本可為珍品,被研究者細心呵護的楚帛裳,就碳化了一堆黑乎乎的垃圾,被扔在臭水里。
再試想,記錄了喜、黑夫、驚故事,以及許多秦朝律令的云夢秦簡,若是由盜墓賊經手,會如何?
埋于地底兩千年的簡牘很容易毀壞,得不到好的保護,文字模糊消失,竹簡碳化變黑,千余簡的秦律將會歸于塵土,不為世人所知。
就像它們從未出現在這世上一般。
但若是正規的搶救考古發掘,簡牘卻能得到最好的保護,被珍藏在博館中,為我們了解先祖生活點滴的窗口。它們會為全國所有人都能了解的知識,而不是某個外國富豪的私藏品,歷史學家想要研究,還得低聲下氣地懇求它的新“主人”允許。
誠然,墓主人當然不希被任何人打擾,但千年歲月,滄海桑田,大多數墓葬早已斷了食,子孫也遷徙流轉,忘了它們的存在。到這時,墓葬已不再是一個人的安葬之所,也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祭祀,而了這個民族,這個國家共有的財富!
將盜墓與考古混為一談,就好像把暴力強、和找醫生看婦科病混為一談一樣。
所以黑夫很好奇,這時代的秦,是如何理盜墓贓的?
喜捋著胡須道:“斗辛墓雖留了人手看護,但陪葬甚多,恐怕不多時就會傳開,引得周圍百姓覬覦。與其放任不管,人犯罪,還不如統統取出,將漆、金送往江陵,由郡守置,然后把棺槨原地填埋,沒了陪葬之,斗辛或許能不打攪……”
至于那些送往江陵城的青銅會迎來何等命運?喜說,大概是回爐融了鑄造兵、農吧。
黑夫頓時默然,看來在對盜墓贓的理上,秦國府和盜墓賊的手段也沒太大不同,畢竟是古代,博館?不存在的,除非是進了咸,了秦王宮殿里的裝點。
這些陪葬品還是沒趕上好時候啊,這世道,華麗致的鼎簋就像他們的主人統貴族一樣,已經不值錢了……
從鐘鼎到劍犁,或許這就是春秋與戰國最大的不同之吧!世如銅爐,英雄庶民們齊齊鼓橐裝碳,將一切都回爐重鑄。戰火錘煉,燒盡了郁郁乎文哉的裝飾,讓孔子心向往之的舊時代支離破碎,卻又煅就了一種新形態的文明。
七雄九鼎,諸子百家,從肢到核,慢慢融為一。而今秦王虎視山東,爐火燒得愈旺,六合八荒即將一統,華夏第一帝國的龐然形,已經呼之出!
……
在喜讓人將贓裝上車馬,準備運往縣里時,獄吏樂也結束了對盜墓賊們的第一次審訊,并將他們的籍貫、份一一問清楚,記在簡牘上呈給喜過目。
“獄掾,那小男子興自稱楚國鄂地人,與死去的盜墓賊是同鄉,是被騙來的。其余四名是秦人,籍貫遍布南郡,有安陸一人,新市兩人,竟陵一人……”
喜掃了一眼爰書,而后親自去一一找賊人們確認,在問到自稱家住新市,份是士伍的盜賊頭目“敞”時,喜似乎覺察到了一不妥。他眉微微一皺,開始仔細觀察敞的容貌,懷疑越發加深。
喜沒有當即打斷敞的陳述,而是裝作無事,走到后院才對黑夫道:“湖亭長,你亭中可有郡縣里下發的通緝令?”
黑夫忙道:“有。”
“速去取來!”
不多時,黑夫便從辦公的廳堂,取了那幾塊他只看過一遍的通緝木牘過來。
喜接過后,一張一張地檢閱,最后眼神一凝,了一塊在手中!
他讓黑夫等人勿要做聲,隨他緩緩走到前院,站在那群盜墓賊的后。
喜讓樂繼續去問盜墓賊一些無關要的問題,他則雙手背在后,握著那塊通緝令,突然大喊道:“公士猩!”
下意識地,自稱是“敞”的盜墓賊頭目茫然地轉過頭看……
但只是一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中計了,面大變,連忙垂下頭!
但喜的臉上,已經洋溢著貍貓抓住狡鼠的笑容。
至于黑夫,他只眼看到,那通緝令上通緝的盜墓慣犯、江陵縣公士猩,其賞金是……
“黃金二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