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吏還以為，再見不到武忠侯了。”

步徵縣陜西澄城縣寺時，董翳見黑夫竟親自出來迎接，連忙趨行上前拜見，口稱不敢。

黑夫卻像見了老朋友一般高興，拍著比他還高幾分的董翳道：“子羽落難，皆因吾之過也，好在你還是如昔日在章臺宮為郎時，一樣雄壯！”

當年黑夫咸為中郎戶令，手下有左右二校，分別是董翳和李良。李良與他關系不冷不熱，董翳因為是章邯好友，更是夏同鄉，故與黑夫格外親熱。黑夫堂弟彥為人誣告一案里，正是走了董翳的路子，才讓同為夏人的司馬欣手，秉公執法的。

眼下董翳帶著龍門大捷的消息來投，一心要將擒獲的”大魚“獻上，但黑夫卻似不關心，不問趙高，反而問起了跟董翳在梁山落草，立下大功的眾人。

董翳如實回答：“梁山的義士，多是不堪胡亥、趙高苛政的西河人，最初不過數百。后來六國渡河，肆西河，當地人紛紛來投，人數多達三千，其中更有當地河工，靠了他們，下吏才能以木筏、木罌浮河而下，殺了趙魏后軍一個措手不及！”

的確，六國聯軍幾乎控制了西河所有船只，就算朔方有些船舶，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地通過落差不小的壺口瀑布，故水上幾無設防。

但在大河上討生活的河工卻有自己的辦法，在龍門渡口過往的船只，多有從上郡通過大河支流過來的，他們會在壺口將舟船連帶貨拖上旱地，通過圓木拖拽數里，繞開瀑布再進大河，到龍門本地船工手中。

大河航道就是這樣，一段航道只能由當地船工駕船航行，外地船工到了某一地方，都會將船和貨統統給當地船工。倒不是船家有什麼航規，是因為大河河道水復雜所至。特別是龍門一段，河道狹窄，激流險灘，浪急浪高，外地人開一氣，常船毀人亡，必須給當地人駕航。

故西河河工極其悉當地水文，能從水上突襲，扎筏的木頭不夠？沒事，船工們利用夏附近常見的大缶，用繩子綁在一起，再以木頭夾住，作“木罌缶”，這一個罌的浮力，可以載重數人絕無問題。

黑夫對“木罌”似乎很興趣，問了又問后，才讓人將一份冠服連帶印綬帶上來，親手給董翳。

董翳一看印綬就放心了：銀印青綬，立下下拜推辭：“下吏豈敢為兩千石？”

盡管逃難前，董翳不過是一個千石吏，但如今重新得了機會，起兵響應黑夫，更擒住趙高，俘虜趙魏聯軍兩千人，升為兩千石，也是合合理。

但重點是，黑夫給董翳的，可不是一個虛職，而是手握實權！

“自始皇時起，史地方太大，轄民數百萬，非數名都尉無法守備，西河一向是史東部都尉防區，如今這職務，非子羽莫屬！”

黑夫讓董翳起來，現在正是國家急需人才之時，北伐舊部自會占據要職，像章邯、董翳、司馬欣這樣秦地世代軍功地主的代表人，也應該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再加上未來會通過各級考試，整合朝堂的關東士人英，新秦的三駕馬車，便齊全了。只差第四匹，還需黑夫重新樹立。

而后他再作為執轡者，靠駟馬拉著這老大帝國，走出混和分裂的深淵……

“子羽為東部都尉后，當為我整合梁山的義士，連同西河失去家園后愿意參軍者，我要組一支人數過萬的西河之師！”

帶著憤怒和恨意，這支西河之師對六國殘余的戰斗力，必然相當可觀。但若空降一個連西河話都聽不懂的南郡軍吏下去，只會適得其反，倒不如放手讓西河本地人董翳去做，另派遣各級軍法督之，等戰爭結束后，升加爵調離即可。

董翳領命，卻又問道：“君侯，西河人見故鄉殘破，深恨六國，常詢問我，君侯何日發東進？彼輩愿為先鋒！”

黑夫卻搖了搖頭：“兵馬未糧草先行，北伐軍、降兵、刑徒，足有數十萬人食史之粟，再加上西河的十余萬難民等待賑濟，關中存糧幾已告罄，這次秋收尤為要，不可耽誤。故三軍休整數月，協助百姓收糧打谷，待糧食充沛后再戰不遲。”

還有，黑夫不可能永遠帶著草臺班子打天下，咸朝堂的新秩序，也咎待建立，北伐靖難功，將士們的賞爵新職，不可逾時。

先前黑夫以武力攻破咸，雖降服關中軍民，迫李斯及百奉他為“攝政”，效共和伯故事，以代替缺位的天子。但其威未立，百姓狐疑，可眼下通過驅逐六國，收復西河，保護關中人慘遭如臨晉一般的劫難，等黑夫歸去時，必被當故秦人的大英雄，夾道歡迎。

更何況，被所有人看做這次大和戰罪魁禍首的賣國賊趙高，已落法網，黑夫正好帶他回去，以懈民之憤！

說到這，趙高也總算被拖了上來，卻見其早不復往日，鼻青臉腫，耷拉著眼睛，上幾乎沒有一寸好皮，眼下昏昏沉沉地睡著，似是暈過去了。

董翳有些慚愧：“西河人痛恨趙賊引六國寇，荼毒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聽聞這的確是趙高本人，都恨不能生食其，隔著漁網便拳打腳踢，下吏好不容易才勸住，讓他們留了此賊一命。”

雖是去勸，但董翳也沒舉著腳狠狠踹了趙高幾下，他本來前途無量，卻被趙高說是黑黨，不得已亡命梁山，家中兄弟姊妹皆被連坐淪為刑徒。

這狗賊能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

而且武忠侯格外強調趙高要活的，定是要將其明正刑典，趙高似乎也明白這點，被擒后多次試圖自殺，要麼是往柱上撞，要麼是往水里投，都被攔下。

于是董翳自作主張，讓人將趙高保養多年的滿口好牙都生生拔了！因為他們相信，人若是被急了，咬掉自己的舌頭，可能就會當場死掉！

眼下趙高的面相，如同八旬無牙老叟，且發腫，丑陋不堪，好似一枯木，又像一灘爛泥。

眼看這禍國殃民的大落得如此下場，真是讓人心愉悅啊！

咬舌頭會不會死黑夫沒試過，但趙高死于傷口染的可能似乎更高，看來得讓醫者好生治療，讓他撐到咸啊……

“弄醒他。”黑夫道。

一桶涼水下去，趙高才從暈死中醒過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張似笑非笑的黑臉。

他閉上眼，再度睜開，確定這不是幻覺，眼中滿是絕之，卻沒有求饒，只抿著不言不語。

黑夫踱步去到趙高前：“趙高啊趙高，多年未見，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趙高出了被拔掉牙齒后淋淋的空牙床，聲音有些變形：“黑夫，從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你我是同樣的人，都是游弋在龍門之下的河魚，躍過去，化為龍，為人上人。”

“吾等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一旦得志，也不會憐憫對手半分。”

趙高吐出一口帶的痰：“今汝為刀俎，我為魚，我既然必死，又有何好說的，何必假惺惺？”

董翳已經退下，黑夫對趙高的話不置可否，頷首道：“你說得對，我做事的確不擇手段。”

他詐死，他在始皇帝死后揭棺而起，他對昔日舊僚痛下殺手，利用死去的馮氏，又下令死蒙氏兄弟，對遭六國屠戮的秦宗室也未施以援手，積極營救，因為他們的死能激起關中人之憤，更有價值……

他靠謀、詭詐擷取政權，用威、利鞏固自己的地位，在名為混的階梯上，大步攀登，將任何擋路者推下萬丈深淵！

他還要編織巨大的謊言，以欺騙天下人，占據正義之名。

黑夫曾是個好警察，一個好亭長。

但從許多年前，頭腦發熱去追捕鐘離昧，膝蓋卻中了一箭后，他黑夫，便再也不是一個“好人”。

黑夫也不吝出惡人本，一腳踩在趙高臉上，好似他也是自己腳下的階梯之一。

“趙高，說起來，我還得多謝你呢。”

“你不過是個諂上意的小人，攀附皇權，竊取權勢，卻于治軍治國卻一竅不通，只知道一味打異己，誅滅馮氏，讓李斯不得不投我。憑借一己之力，攪了咸朝堂，讓本能撐更久的北方轟然崩潰，真是禍國殃民的奇才……”

“但你的作用，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你將被帶回咸，明正刑典，好讓關中人泄憤。以汝之罪，再重的酷刑都不為過……”

秦最終的刑罰，是五刑。

“不過，你也有機會留得全尸。只需答對一事。”

黑夫拍了拍手，他的親衛，拖著一木籠來到縣寺庭院，卻是一頭附近捕得的梅花鹿，它在明晃晃的刀劍里穿行，早嚇得雙目圓瞪。

“汝可知這是何？”黑夫指著鹿問趙高。

被綁在地上的趙高瞥了一眼，卻不答，只冷笑道：“不過是貍貓戲鼠的把戲，我就算說它是鹿，也能被你說是馬，如今權柄已在汝手中，是黑是白，是鹿是馬，還不是任你擺弄？”

“你倒是聰慧。”

黑夫似是料到趙高會這樣說，笑道：

“但它終究是鹿，不是馬。”

“就如同你我，不同途，更不同歸。”

黑夫道：“在你眼中，一切皆虛，唯有這把階梯是真實的，攀爬就是一切，殊不知，爬到頂點后，接下來做什麼才是關鍵……”

一個人，到底是讓秩序崩壞，生靈涂炭的大，還是重新撐起一個國家脊梁，治世之能主，看的是他掌權后的表現，而不是之前。

使鹿駕車，它們會胡蹦，車難以前行，最終滯留原地，甚至車毀人亡。

使馬駕車，它們卻能默默邁四蹄，拉著沉重的車輿前進！

“趙高，這天下，汝能之，我能治之！這便是你我最大不同！”

鹿籠被推走，五匹老馬被趕了上來。

“這才是馬。”

黑夫心愉悅，讓人將趙高拎起來，帶到馬匹邊上：“汝可還認得它們？”

趙高努力睜著被打腫的眼，定定地看著五匹馬。

在一般人眼里，馬都長一個樣，但對于一輩子和馬打道的中車府令，他會相馬，對馬匹的任何外部特征都了如指掌，就如人的面目不同一般，誰是張三，誰是李四，一目了然。

這五個老伙計，他豈會不認得？

這是趙高在苑中養了多年的馬匹，始皇帝金車的六駿，每逢始皇帝出巡祭廟，作為者，趙高就在車邊呆著，著馬兒們的鬃，親衛為它們刮洗子。

后來它們老了，放回苑好生喂養，只是后來病死了一匹，竟被黑夫帶了出來……

此刻，它們似也認出了趙高，歡快地嘶鳴起來。

“你將遭到秦律審判，先宮、黥、劓、斬左右趾，拔舌之五刑。”

黑夫在旁邊冷冷說道。

與一般的五刑不同，腐刑是黑夫要求加上去的。

趙高好像還真不是太監。

但沒關系，他死時，一定是以“閹人”份死去的！

“而后再五馬分尸，就用這五匹老馬罷。”

黑夫走上前，輕輕著一匹青馬的鬃，言語溫和，好似在與一位老朋友作別：“你一手喂養它們長大，又作為者朝夕相數載，若由著它們扯碎你的軀，那場面，定會不錯。”

趙高沒了牙，否則此刻定會牙齒戰栗。

“最后，再菹汝骨于市，我想咸之民，都很樂意看這一幕，甚至高呼著要來分一口。”

黑夫的聲音在趙高耳邊回，如同蜂鳴的喪鐘！

“趙高，這就是你的下場，汝之惡名，將永遠被刻在史書上，從海東到西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臭萬年！”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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