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帝位空置”的狀態。
奉常署,盡管前段時間才有人因“非以宜言”罪被下獄,但如今輿論管制較秦始皇帝時松了許多,儒生們的議論聲便仍然未息。
他們的爭論,主要集中在隨之到來的禮儀問題上:黑夫稱公,當用古時封邦建國之禮,置直屬于其下的群卿大夫否?亦或是仍如現在這樣,凌駕于九卿之上。同時,封公的典禮又將如何舉行,既然沒有天子,那誰來給予黑夫冊命呢?凡此種種,爭得不可開,煩惱之際,甚至有人了句:
“孔子言,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如今天子之位空置,這是否意味著,此乃無道之時?”
就連太宰令伏生也搖頭道:“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眼下卻不僅要三月無君,恐怕要三年五載無君,豈能如此……”
雖然法家和儒家一直不對付,但面對君主時,二者的觀點卻極其一致。
在法家眼里:“夫利天下之民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可見,天下之治最為重要的是要有“君”。
在儒家看來,君主在政治中起著非常關鍵的作用,也以為天下治平之基本,在于人君一人之。
盡管反對者甚眾,可攝政決心已下,既如此,就必須為其施政找到依據,這便是用文人的本事了。
“如此說來,周公攝政時也是禮樂征自諸侯出,是無道之世了?”
群儒一看,卻是太史令叔孫通,這位正兒八經的孔門弟子義正言辭,質問發言者。
周公是儒家理論的源之一,從孔子便開始尊為圣人,不論哪個學派都推崇之至,認為周公制禮,是天下有序的開始,誰敢質疑周公時是無道?
那幾個儒生頓時啞然,叔孫通更大聲說道:
“周公定禮樂,天下大治,然自周室東遷攝政治國,陵遲至今,五百五十年來,禮崩樂壞,皆為無道之世!”
好家伙,將秦始皇帝時也算進“無道”的時段去了,但這卻又是奉常署群儒的共識,紛紛點頭,而胡亥時更差勁,更加暴無道。
“而現在,恰恰是從無道轉有道的開始。”
叔孫通以為,攝政,不過是從無道進有道的過度階段,是不得已而為之。
在他看來,對于黑夫而言,因為故秦大臣和百姓習慣了秦君統治,故取而代之時機未到。
可再立一個嬴姓皇帝,既讓北伐功臣心中難安,也會對未來征討六國,爭取六國豪杰百姓降服不利。
攝政,是黑夫眼下能采取最好的辦法。
更何況,誰說現在就無君了?
“爾雅有言,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誰說非要皇帝才是君?只要獨一無二,即便是太落山后升起的月亮,也能令漫天星辰失!”
這不就是先前那“月將升,日將落”的預言麼?
當然,這并非長久之計,在叔孫通看來,遲早,另一個預言也會應驗。
“亡秦者黑……”
“昔日秦始皇帝之所以稱皇帝,是因為其平定天下,海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三皇五帝所不及。故號曰‘皇帝’。”
“攝政必須再度一統天下,得萬眾擁戴,方能水到渠,取代嬴姓秦朝,真正坐上皇帝之位,開啟一個新朝……”
這番話自不能說得如此直白,他遂面一板,教訓那些被自己舉薦進奉常的群儒道:
“汝等昔日讓我向攝政薦諸生為,如今進了奉常,卻不好好珍惜,襄助攝政定禮,興禮樂之道,而在此妄言,意何為?”
眾人頓時訥訥,但臉上服了,心里卻未必服。
這時候,滿堂儒生又聽到另一個聲音道:
“太史說得不錯!”
卻是奉常陸賈。
“孔子也說過,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無)也,可見諸夏無君,時常有之!”
如果非要給這個中原,以冠帶為標志,已有雛形的民族命名,現在的名字便是“諸夏”。
“然而諸夏在無君時,卻沒有丟失禮樂,這是為何?”
他掃視眾人,待議論結束后,才篤定地說道:
“因為有圣人!”
……
“圣人?”眾人面面相覷。
陸賈笑道:“不錯,諸夏之所以在無君,或者君主弱之時,尚能維持禮儀之大,章服之,而沒有墮為戎狄,正是因為,有圣人治國!譬如伊尹、周公,孔子!
“而今之攝政,亦是圣人!”
“攝政是圣人……”群儒被驚到了,他們黑黑夫過很多標簽,卻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那黑大漢哪里圣了?
“敢問叔孫太史,何謂圣人?”陸賈朝叔孫通拱手,二人今日是得在此唱一出雙簧了。
叔孫通略微沉:“有德,外有功業,是為圣外王,自為圣人。”
陸賈搖頭:“太過深奧簡略,恐有些人聽不懂,可否再些?”
叔孫通不得要認真起來:“曾子言,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治其國者,先齊其家;齊其家者,先修其;修其者,先正其心;正其心者,先誠其意;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
“格、致知、誠意、正心、修、齊家、治國、平天下,能做到這幾點的,可謂大圣!”
陸賈一條條攤開了開證明:
“攝政出黔首,然孟子言,涂之人可為禹。攝政時家貧,父母兄弟皆白丁也,然荀子又言,圣人可學而也。攝政便是既有天生之智,又好學不倦。”
他舉例子道:“神農之時,天雨粟,神農遂耕種之;作陶治斤斧,為耒耜徂耨,以墾草莽,然后五谷與助,百果藏實,神農氏便是格致知的圣人典范。”
“諸君且仔細想想,過去十余年來,省人力十倍的水椎,讓畝產倍增的堆,天下人皆食甜味的榨糖,讓文書省力省時的紙張、印刷……”
“這些澤被天下的事,皆乃攝政所作也!在格致知上,攝政的就,幾能與神農氏相提并論!”
好像還真是!眾人點頭,沒病,古代的“圣人”,燧人神農之流,還真是群發明家,黑夫算是占大便宜了。
“再說修齊家,攝政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服財用,擇不取費,可謂至儉,與始皇帝、胡亥大異也。”
“又不貪,咸,婦無所幸,宮皆出而嫁人。家中僅一妻,夫人葉氏賢且儉,不墜地,親織裳,以教二子。”
黑夫平日里被某些人詬病的點,如今卻了陸賈贊譽之——儒家眼里的大圣人孔子,不也才一個老婆,一子一麼!
陸賈的演講漸佳境:“至于治國之能,眾所皆見。攝政治北地,而北地兵強,逐匈奴八百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治膠東,則膠東富庶,樓船通海外,而九夷皆朝于中原;治嶺南,則轉敗為勝,南征軍以之為父母,越校蠻人甘為效死!”
“平天下,更不必說,胡亥篡位暴,屠安陸,攝政以眇眇之,數千遷謫之眾,舉兵江漢,四渡云夢,屢勝強敵。不過一年有余,便北伐靖難功,武關如有神助,藍田不戰而屈人之兵。”
“隨后誅篡君,殺佞,安百姓,重整綱常,而撥反正,讓孔子門徒重歸朝堂。又修己以安百姓,外博施于民而能濟眾,可謂仁之方也已!”
“格致知,修齊治平皆備,舉目天下,能做到圣外王者,唯攝政一人而已。”
有理有據,叔孫通帶頭,舌戰半響的群儒們總算達了共識,皆附和道:
“攝政確實是圣人!”
而圣人治國,這不就是儒生們想象中三代之治的場景,也是他們一直孜孜不倦的夢想麼……
“由周公那樣的圣人來治國,這不是吾等數百年來的追求麼?”
“為何今日實現了,卻惶惶不安?”
被陸賈一語點明白后,氣氛變得熱絡,儒生們開始興起來,對這件事的熱度空前高漲!
他們要參與進去,讓自己留名,也籍此躋。
“攝政他不止是儒家所推崇的圣人……”
陸賈口干舌燥,但卻心懷欣,他這幾個月可不是白忙活的,他所學甚雜,也不似一般儒生那麼心狹隘,不能容其他學派。
故陸賈很清楚,圣人治國,這不僅是儒家的夙愿,更是諸子百家的夢想。
道、法、墨,各家也都推出了自己的圣人形象,這些圣人的上,現了各學派的最高理想……
墨家是個無條件犧牲自己全天下的學派,他們崇尚大禹,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哪怕是禿頭頂、走壞腳跟也要為天下治水,好似從來沒有個人私,把心和靈魂,全部奉獻給天下。
墨子說,這樣的人,才能稱之為為圣!
黑夫咸后,表現得一心為公,絕無私,連“無我”的宣言都出來了,對新故秦人,好歹做到了一視同仁,甚至還重用了張蒼、陸賈、蕭何、叔孫通、韓信這一大批關東人,更勿論,他還是拯救了墨家最后幾名弟子的恩公。
法家也有圣人,他們的圣人是以法為核心的,韓非子推崇絕對專制的獨裁君主,既要心狠手辣又要心機深沉,用法勢的配合和高超的權謀,才能一統天下,最終天道而立法。
而黑夫的真實面目,不就是這樣麼?
雖然各家相互認為對方的圣人不是真圣,但巧合的是,除了莊子心目中的圣人太過出世,黑夫沾不上邊外,其余諸子理想中的“圣人”,他竟是幾乎占全了。
這便是陸賈認定黑夫為主,選擇為之效命的原因。
“如此圣人,可為天下師,故方設三上公,而攝政居太師之位。”
“攝政不僅要再度平定天下,更要承三代之學,承秦之法,集百家之智,以教化天下!”
君主與圣賢將融為一,百家的政治理想,將在他一個人上匯合,諸夏的和平興盛,將籍由他來確立。
這是秦始皇帝,都未能做到的事,也是這十多年,有識之士最大的憾。
而攝政的后代,不管他們仍是“攝政”,還是真正為天子、皇帝,都被冠以“圣人之后”的名號!
黑夫越是將“圣人”的形象維持拔高到極致,越是能得諸子百家及天下人的推崇,對其子孫就越是有利……
這就是陸賈為黑夫擬定的政治藍圖,與叔孫通的設想,還略有不同!
“今日方知,陸君何以為奉常。”
在群儒興的查閱經典,為攝政的封公典禮貢獻智謀時,叔孫通走過來,朝陸賈作揖,嘆服不已。
圣人,嘖,這才是彩虹高級屁啊。
“叔孫也不賴。”
二人一笑,恰在此時,外面有謁者來宣布了一條大消息:
“攝政封爵已定!”
所有人都轉過頭,屏息以待,陸賈甚至心里暗暗期盼:“千萬不要是包公……”
“封爵為:夏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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