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繹不絕的難民穿過田野，邁過籬笆，源源不絕從西北方來，往東南方而去，被他們踩在腳下的，是尚未耕作的農田。

張良看著難民驚懼的眼神，蹣跚的腳步，失魂落魄的背影，眉頭擰在一起。

這是來自三川京、索一帶的難民，過去也是屬于韓國的土地，居民亦以韓人為主，秦楚兩軍對峙于汜水之上，雖然尚無大戰，但斥候騎隊戰不休，波及到周邊百里百姓的生計。

“他們舍近求遠，不去新鄭，而繼續往南走，是因為彼輩知道，新鄭遲早也要變戰場啊……”

這是鄭韓之人的智慧，也是張良祖國的現狀，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過去六百年里極安寧。

春秋時，齊、楚、晉、秦四個大國就紛紛以鄭國為爭奪對象，鄭國始終陷于大國爭霸的泥潭中。

張良曾讀典籍，知道在春秋時代，大約發生了300次戰爭。其中，波及鄭國的就有近百次，平均三年就有一場。當然，鄭國一般是作為被暴打的對象出現的。

晉方圖伯，進取中原，楚亦浸強，北伐不已，陳、蔡、鄭、許適當其沖，鄭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國得鄭則可以拒楚，楚得鄭則可以窺中國。故鄭者，晉、楚必爭之地也。

城濮之戰、鄢陵之戰、邲之戰，基本都是在鄭國境打的，正所謂師之所，荊棘生焉，每次打完仗，鄭國都要許多年才能緩過來。

鄭人當年就曾哭訴過：“天禍鄭國，使介居二大國之間。大國不加德音，而以要之，使其鬼神不獲歆其禋祀，其民人不獲其土利，夫婦辛苦墊隘，無所底告。“作為小國，為求生存不得不首鼠兩端，唯強是從，朝秦暮楚，世人說鄭人“貪利若鶩，棄信如土”，確實是他們的無奈。

唯有如此，方能庇民。

韓滅了鄭，遷都新鄭，卻好似繼承了鄭國上的詛咒。百余年里，韓國依然作為小國，夾在列強之中，為求生拼盡全力。魏強依魏，趙強聯趙，齊楚強與之好，到了秦國強盛的年代，韓國又是秦連橫陣營的常客，無他，韓國距秦最近，若不從秦，秦軍旦夕至矣。

靠著這種沒有原則的依附和討好，韓國才偶爾有幾年太平日子……

而每逢沒有戰爭的時期，新鄭人也會抓機會，生活。

溱與洧，方渙渙兮。

車隊繼續往前，洧水潺潺流淌，新鄭近了。

張良對這條河無比悉，每逢初春，春水涌流，新鄭城里的年輕人都會三五群，出城往洧水而來。每個人都穿著嶄新的春服，打扮得神神，因為洧水之會，是不論貴庶，都能參加的相親大會。

士與，方秉蕳兮，維士與，伊其相謔。

張良與他弟弟，出名門，祖先五世相韓，又長相俊朗，而張良更貌若子，舉止優雅，當年可是整個新鄭城貴們夢寐以求的俏郎君。眾人正青春年，幕而知艾，子們拋送勺藥示的不計其數。

而鄭地民風奔放，常有男以歌舞之聲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時歡，洧之外，洵訏于且樂，張良也曾左擁右抱，周旋花叢之中，其中妙，自不必多言。

只可惜年放浪，一去不復返了。那些曾與自己親近過的子，張良甚至不知們現在可還活著……

曾經清澈的洧水也變得渾濁，王賁軍與楚軍在此地過戰，尸堆滿河流，變得污穢惡臭不堪，甚至還引發了瘟疫，張良來到新鄭，組織人手，好容易才清理干凈。

而去歲，楚軍撤離時如同過境的蝗蟲，吃了新鄭的存糧，城米石千錢。張良能看到，不人此刻正在洧水里淘著魚蝦，遙遙見有一支隊伍過來，第一反應是拔是跑。

驚慌失措，好似被驚散的鷗燕，因為不知來者是楚軍、秦軍，還是盜匪，即便城池就在旁邊，也不能帶給他們安全。

但也有沒跑的，一個婦人試圖接近車隊，卻被侍從們攔了下來，婦人卻認出了張良，墊著腳呼喊道：

“是子房君子麼？“

快二十年沒聽過的稱呼響起，讓張良一愣，令侍從們將婦人帶過來。

婦人荊釵布，手腳漉，一手牽著個七八歲的垂髻孩，一手拎著個簸箕，顯然是方才在水中淘魚蝦的，此刻見真是張良，有些手足無措，捋著頭發，但它們干枯打結，早如麻，越捋越。

“你是……”

“賤妾是燕，家住新鄭西里，子房君子或許不記得了，但妾記得君子。”

見張良依然茫然，說道：“妾曾在洧水春游時，蒙張氏仲君垂憐，本要納我為妾的，然仲君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子房君子還曾我錢帛，讓我找個好人家嫁了……”

張良想起來了，這是當年自己和弟弟參加洧水之會，與弟弟關系曖昧的子，之一，似乎還在灌木叢里親熱一番，被張良發現時衫不整，捂著臉跑開了。

貴人子弟娶庶為妾本是常事，安排家宰辦即可，只可惜他們生在一個劇變的年代，是年，秦滅韓。張良的弟弟比他還剛烈，參加鏟除韓的游俠組織，被秦吏所圍，臨死前為了不連累家族，自焚而死……

張良雖然靠賄賂，搞到了他的尸，卻無法公開下葬，家族甚至要裝出弟弟遠赴他鄉求學的樣子，勒令張良一切如故，他的只能往心里滴……

往事一幕幕浮現，張良頷首：“那你后來……”

婦人道：“嫁到了鄰縣，生了二子二，后來家夫死于戰，一子亡于疾病，兩個兒只能送人，我則回了新鄭娘家，勉強維生，不想還能再見到君子。”

說得很平靜，沒有太大悲憫，更沒有跟張良裝可憐，好像只是死了一只小豬，又將兩只犬送人一般平靜……

因為們已見過太多死亡，麻木了，習以為常了，甚至連自己，也不知何日就倒下，再也醒不來。

但對于年輕時的事，燕卻有些憾：”是妾福薄，未能侍奉仲君。“

著自己糙的面容，有些難過：“妾是老了，好似枯落的桑葉，慚見仲君。“

又孰視張良容貌，慨道：“君子與當年一般，麗姚冶，氣度不凡，若是仲君尚在，定也是如此罷。“

當年張氏兄弟歡迎到了什麼程度？婦人莫不愿得以為夫，莫不愿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奔之者，比肩并起……

張良不想再聽下去了，見燕牽著的孩子面黃瘦，便讓人給了一袋糧食，又瞥見周圍一些難民垂涎的目，又讓人護送燕回去，讓過不下去時，來找他。

只是在婦人千恩萬謝拜別時，張良卻沒忍住，問了一件已憋心里許久的話。

“你覺得過去好。”

“還是現在好？”

婦人理所當然地回答：“自然是韓國還在時好。”

著眼前的洧水，這兒曾流淌過鄭人的青春，眼神有些懷念：“那時候，仲君也還在。“

張良道：“我問的是秦人統治韓地的那十來年，和現在。”

婦人想了想，回答道：”還是那十來年好！“

也說不出什麼大道理，或者過去安定現在戰的例子，只指著洧水道：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鄭后，問過里中的人，們說，從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之會，竟能連續十三年而未中斷，真是羨慕啊……“

“十三年。”

張良愣住了，說來難以置信，六百年了，從鄭國在這片土地立足，再到韓國以此為都，時至今日，鄭韓之地，還從未過這麼長的和平……

十三年和平，對三年一次戰的鄭國，和每四五年就要被秦軍過境一次的韓國來說，真是奢侈啊！

張良久久無言，最后才搖頭往城中而去。

城也得知了張良歸來的消息，但寬敞的大道旁，卻不像數月前他們“復”新鄭時到的歡迎，不論是路邊坐著的民冷冷地著他的車乘。

復國帶來的激，比不了腹中腸轆轆的痛苦，韓人很快就將“復”拋之腦后，這一政治上的勝利，沒有給普通人帶來利好，接下來一系列，讓他們不由懷念起秦朝統治時的太平歲月。

外面難民奔走，新鄭也凋敝不已，當年富冠海，為天下名都的新鄭，眼下卻大門閉，人心惶惶。

這場景，和當年史騰來攻韓時，何其相似啊……

韓國滅亡那一年，張良才十八九歲，年輕氣盛，提劍要去殺秦人，若非叔伯讓家仆將張良綁住，他恐怕已和那群游俠兒一起，被秦弩死在街上了。

而當葉騰以征服者姿態進新鄭時，韓王安帶著文武百投降，當時也有義憤填膺的韓人質問葉騰：

“汝為韓臣，為何要滅韓！？”

“滅韓？”

據說當時葉騰卻笑道：

“沒錯，我滅韓社稷，擄韓王安。”

“但我，卻也救韓百姓，使百萬生民，免于刀兵之災，如此看來，我滅了韓，卻也救了韓！“

這種韓曲線救國的說辭，自不被激進的復韓派張良接。

他敲定自己的復仇名單時便說過：“最該死的是秦始皇帝，其次便是葉騰！“

但現在，張良卻不得不承認，那十余年里，新鄭確實是得到了難得的息和安定。

可惜張良他們的復國，并未給新鄭帶來安寧，反而是痛苦和戰，以及更大的危機！

秦楚將決戰于中原，而韓國，潁川，就是夾在中間的戰場……

籠罩鄭、韓六百年的詛咒和噩夢，名為戰爭的烏云，它一直在那，短暫被驅散，卻再度凝結，越來越濃……

當雷聲響起，春雨落下時，張良終于做出了決定。

“將酈食其帶來！我有話要問他！”

……

倒霉的酈食其在那亭舍被張良道破份后，就被起來，關在一輛封的馬車里，一路拉倒新鄭，眼下他終于被放出來后，便嚷嚷著要喝酒。

“潁川連糧都缺，更別提酒了。”

張良讓侍從退下，與酈食其對坐，許久后，二人卻忽然笑了起來。

“子房從何時猜到我秦諜的份？”

“從一開始，便知道。”

張良故作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對酈食其道：”你上有許多報，對我有用，對楚國有用。“

”是我讓人用刑，還是你自己說？“

酈食其懶洋洋地說道：”我這一把老骨頭，哪經得起拷掠，子房盡管問罷。“

接下來，便是張良的詢問時間，酈食其何時秦，為何叛魏投黑，都要酈生一一說來。

”自然是因為，良禽擇木而棲。“酈食其不以為然。

”哦？你覺得黑夫是明主？“

“至比項羽叔侄更似明主。”酈食其笑道：“子房以為呢？”

張良卻不理會，只問起他自己繞了半天，最關心的問題來：

“說一說罷，那黑夫，是個怎樣的人？”

酈食其這下可來了勁，起朝西方一拱手道：

”夏公其人，仁而好賢，心懷大志，又能抑制私！真圣人也！“

“他頗似鑄九鼎，除洪水之大禹。“

”又似開周八百年，定禮樂之之周公旦！“

……

PS：標點還沒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