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的況與后世反過來,蘇北比蘇南富庶,彭城(江蘇徐州)乃是冠帶大邑,沛縣則人才輩出,反倒是包郵區的江東卻依然人煙稀,華夷雜,好多地方還在海里泡著。
但也有特例,比如留縣。
留縣是個小地方,位于沛縣與彭城中間,以窮困出名,如今卻了潰兵的庇護所,奉陳平之命,沛縣的豪杰任敖、夏侯嬰、呂釋之等人在此旗收攏彭城方向回來的散齊兵,但見他們面容惶恐,說起當日經歷來,仍止不住戰栗。
“楚軍以虎豹為前驅,勢不可當啊!”
對這種說法,陳平嗤之以鼻,他知道,楚軍不過是效仿春秋時城濮之戰的晉軍,將皮革畫虎紋,蒙在馬上,一來作為馬鎧抵箭矢,二來那疾馳跳躍的黑黃條紋,也足以將烏合之眾嚇壞了。
但即便如此,陳平仍對項籍的大膽和反應速度到驚訝,因為最開始在他的計劃里,不過是讓彭越和南下的龍且,打個兩敗俱傷而已……
連陳平也沒算到的是,本該在陳、宋前線苦苦抵秦軍主力的項籍,卻在察覺彭越異后,自率車騎五千疾馳東進,在蕭縣擊破了齊軍一部偏師,又趕在彭越與龍且隔泗水對峙時忽然殺到,利用拂曉,由西向東進攻彭越軍側背,大破之。
彭越軍本就紀律渙散,不打仗站著都是把隊列擺歪,對項籍軍的突然襲擊倉促無備,稍加抵抗后便作一團。而龍且軍也乘機渡泗水,彭越軍彭城,卻遭到彭城楚人反擊,只能往北面的谷水涌去,為楚軍夾擊所,多死傷,上萬人倒斃河中,谷水為之不流……
哪怕是跟著彭越僥幸渡過谷水的萬余人,也再難重新列陣,在看到項籍的戰旗出現在自己后,調頭就跑,整個大軍轉瞬間土崩瓦解。彭城北面一馬平川,短的步卒只能為楚軍車騎沖殺或踐踏的目標,死傷一片。
距離彭城之戰已過去數日,當彭越帶著數千殘部,狼狽不堪地回到留縣時,陳平竟面帶戚戚地來相迎:
“不曾料到,項賊竟棄前線而不顧,回援彭城,未能及時發覺,向彭將軍發出警告,平之過也!”
“還不是汝等詐,明知楚軍回援彭城而不報!”
彭越的部將扈輒見了陳平便然大怒,正要發作,卻為彭越所阻。
“扈輒,勝敗乃常事也,這場仗,是我自己輸給了項氏孺子,戰止罪也,不可遷怒于陳君!”
癱坐在車上的彭越抬起頭,陳平才發現,他已瞎了一只眼,蒙著黑皂布。
雖然瞎了只眼,但彭越現在卻看得更加分明了:陳平所言不實,利用自己襲楚彭城,又坐視楚人與自己戰,好削弱己方實力,可恨自己卻中了他的圈套。
但事到如今,他已與楚完全惡,更被打得幾乎全軍覆沒,哪里還敢和陳平,和黑夫翻臉?
扈輒這時候也才發現,陳平邊皆是全副武裝的豪俠,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這才半個月,陳平邊卻已經收攏了不歸順黑夫的沛地豪俠,除了任敖、夏侯嬰外,還有獲救后,被黑夫派到單父的呂澤、樊噲,作為大功臣,回到邑的雍齒,帶著族人來投靠的薛縣大俠薛歐。
從四月到六月,陳平和周苛,已在泗上玩了一出“狐假虎威”,靠著自己大秦九卿的名頭,以及不斷東進的黑夫主力,不聲不響間,聚兵四五千人,且在留縣以逸待勞多時,論實力,已不下彭越的殘兵敗卒。
兩邊若是火并,誰輸誰贏,還真說不準。
彭越只能吃啞虧,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立刻回到大本營,舐傷口。
傷的眼睛又滲出了,彭越朝陳平拱手道:“我損兵慘重,歸于齊魯,復征兵卒,以圖再助攝政滅楚。”
“自當如此。”陳平笑地答應了彭越撤兵的計劃。
“不過在此之前,彭將軍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知道陳君想要我做何事。”彭越經過一場大敗,瞎了一只招子,卻是徹底了明白人,他咧笑道:
“我此番歸去,會立刻殺了那偽齊王田廣,把鼓齊魯反秦的儒生通通抓起來,將齊魯之地打掃干凈,以待王師!”
……
陳平讓呂澤、雍齒等人放彭越軍過留縣,讓他向北邊的薛郡進發,回歸魯地。
泗水郡尉周苛對彭越北上有些不放心,對陳平暗暗道:“陳君,就這樣讓彭越離去?彼輩在彭城喪膽,損失慘重,若能讓沛豪杰助我等擒之,豈不相當于亡了齊國?”
陳平卻反問周苛:“是有蜂王的野蜂危害大,還是蜂王死后的野蜂危害大?”
這問題莫名其妙,周苛沒能答出來,陳平解疑道:
“我年貧賤,林中取柴,曾見人取。但凡有蜂王約束,縱是野蜂,也尚有些許秩序,可一旦蜂王死,蜂群失去控制,便三五群,四筑巢,常蟄傷人畜。”
“故烏合之眾,無其首,不如有也……”
“那所謂的齊國,不過是一群齊魯豪俠占據郡縣而,彭越為其首領,只要彭越在一天,攝政便可通過彭越控他們,若沒了彭越,彼輩躁,相互爭斗,恐將為地方大害,哪怕像過去那樣派遣吏,一樣能聚嘯山林,非十年不能掃清。”
所以陳平覺得,眼下的形勢,留著彭越,必干掉他更有好。
“彭城一戰后,彭越已經沒有資格,與夏公討價還價了,吾計矣。不過彭越損失太重,殘部喪膽,在面對楚國時,他已失去了用,反倒會拖累吾等,不如放歸。”
陳平將目瞥向濟濟一堂的沛豪杰們:“接下來,就要靠他們了,你我以沛為基地,盤踞泗水上游,不斷使豪杰南下,劫楚糧秣,虜其丁壯,擾項籍后方,使楚軍各念其家,難以盡力效力。”
周苛卻認為,不可小覷楚軍的戰力:“兩年來,楚軍也經歷了大小數十戰,項籍可輕敗彭越,真秦之堅敵也。彭城雖然幾乎毀了,再沒法源源不斷為楚軍提供糧食兵丁,但項氏卻得全勝,士氣復振,若項籍揮師北上,靠沛縣豪杰,恐不能當……”
陳平卻很放心,他雖沒料到項籍這麼能跑,但接下來,項籍就算真是百年一遇的兵形勢天才,也沒有太多作空間了。
“項籍可沒工夫來管吾等,他此番稍稍離開了陳、宋前線,這是給攝政機會啊。”
“就算項梁能頂住一時,好戲也才剛剛開始,項籍會發現,放眼四方,他已是腹背敵!”
陳平道:
“這場攝政早在兩年前攻略江東,保全膠東起,便開始籌劃的十面埋伏,不管項籍如何反抗,都必敗無疑!”
……
一如陳平所言,盡管彭城一戰,靠著亞父預測:“彭越南下,必對楚不利”,而決然率兵回師,殺得彭越丟盔棄甲,但此刻的項籍,卻并無失而復得的喜悅之心。
谷水里滿是戰死者的尸骸,時值酷暑,很快就腐敗惡臭,并順流污染了泗水,這條將東遷楚人滋養多年的“母親河”,如今已不能取水飲用,昔日富庶穩固的彭城,也殘破不堪。
站在彭城城頭,項籍仍能聞到水中散發的尸骸惡臭,一臃腫的浮尸順著水流飄,飄過碼頭,飄過蘆葦,在即將去往更遠方時,卻撞在數艘溯游而上的船只上。
輕快的艨艟,保護著一艘中翼,越奴整齊劃一,拼命劃槳,乘風破浪,從泗水下游而來,一面旗幟在中翼的單桅桿上緩緩升起。
旗幟黑,上書一個隸字:“尉”!
他們還在船上大呼道:“奉大秦攝政夏公、吳郡尉將軍之命,吾等已盡取東海諸縣,特來招降彭城!”
面對那幾艘在泗水上耀武揚威的戰船,楚人的回應是一陣箭雨,偶有幾箭到了船上,底倉的越奴停了槳,船只這才停止前進,順從水流緩緩離開。
雖然擊退了對方,但楚人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去年才被項籍打退的江東舟師戰艦,竟再度出現,更已逆流抵達距江東數百里的彭城,這帶給楚人的震驚,不亞于彭越背盟。
這意味著什麼?
楚兵皆緘默不言,焦慮和恐懼籠罩了他們的心,而縱是無畏如項籍,這個永遠不會輕易言敗服輸的男人,也不由低聲喃喃道:
“秦,已盡得東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