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不僅在前線展開,也在后方進行,在土地上進行。
七月初,站在灞橋上,看著又一批滿載糧食的船只沿渭水東去,蕭何與張蒼這兩位鎮守朝中的大員重重舒了一口氣,對視一眼,慶幸地說道:
“多虧去歲攝政勒令關中所有耕公田私田,都種滿了宿麥,如今卻是救命了!”
從開春后,黑夫東出函谷,關東反王豪杰只知道吃秦倉陳糧老本,卻不事生產,許多西方被戰波及,田地荒廢,于是,素有“天府之國”之稱的關中便一力承擔了主要的軍糧供給,每個月都有數十萬石糧食東去,以至于進盛夏后,咸倉稟漸空。
眼看粟尚未,倉吏們難免著急上火,好在五六月間,鄭國渠和上林中大片大片的麥田卻已金黃……
麥子很早便被中原人種植,但最初時,小麥的栽培季節和原有的粟、黍等作是一樣的,即春種而秋收。
但漸漸地,擅長種莊稼的周人農夫卻發現,小麥的抗寒能力強于粟而耐旱卻不如,最適合小麥播種生長的,不是春天而是秋天。于是,當某位不知名的周人農夫試著將一捧麥種留到秋初才播種時,冬小麥,也就是“宿麥“便應運而生了。
由于北方的糧食作多是春種、秋收,每年夏季常會出現青黃不接,引發糧食危機,而宿麥的出現,卻給了旱地農業的中原地區一個除了囤積陳糧、種植大豆、漁獵采集外的解決方案:它正好在夏季收,可以繼絕續乏,緩解糧食張,一旦遇到災年,秋天絕收,可以立刻補種宿麥,防止災擴散。
再加上同樣一畝地,麥子畝產遠勝小米,于是宿麥便到了重視,順利躋五谷之一。
至在周朝時,便以宿麥列五谷,祭祀祖先的習俗:“維四年孟夏,王初祈禱于宗廟,乃嘗麥于太祖。”
六月嘗新麥,也了一個隆重的日子,晉景公就是在嘗麥那天腹脹如廁,結果掉進去溺死的……
但即便有如此多的好,宿麥也只是小米的備胎,飲食習慣是最冥頑不化的,中夏之人的飲食,還是粒食為主,并將此視為自己與蠻夷戎狄的區別。
食麥也是麥飯,但這玩意蒸煮出來,飯的口特別差,所謂“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耳”,不得已而食之耳。
去年主關中后,蕭何便向黑夫稟明過這種現狀:
“在關東,麥飯是父母下葬時守喪的食,又有員以食麥飯不餉新米,而稱廉吏。”
“更有甚者,在以稻米為主食的楚地,麥飯在甚至連喂豬狗的碎稻米都不如。楚人常年吃稻米飯慣了,厭賤麥飯,以為糲,既不肯吃,遂不肯種,祖父既不曾種,子孫遂不曾識。”
即便后來有了磨、碾子,況也沒得到多改觀。
十年前,史騰聽了黑夫的建言,以麥磨面供關東遷虜為食。盡管面食可口,但能接的人不多,不開玩笑的說,在普遍粒食里,忽然搞出面食來,簡直屬于典型的歪門邪道,跟“禮崩樂壞”是一個質。
因為一直有“麥子有毒”的傳聞,那十幾萬戶關東遷虜,一開始以為秦人要毒死自己,差點鬧出了反叛,后來雖然勉強吃下去,但依然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甚至有人一邊大嚼香脆的麥餅一邊流淚者……
直到好幾年后還活得好好的,那一批遷虜,才漸漸接了這種食,面食甚至了他們這個群里獨特的小吃。
但讓人無語的人,只要有機會,他們往地里種的,還是小米而非麥子……
遷虜尚且如此,更勿論秦人了,所以整個秦始皇時代,關中的麥子種植面積,一直難以增加,直到黑夫主,依然是“關中俗不好種麥”。
但天下板,黑夫讓蕭何、張蒼計算存糧,料到次年夏,必定鬧荒,需要大量夏日的麥子來救急。
沒法子,只能靠強制的行政命令了。
于是黑夫讓陸賈將種麥子,提到了上綱上線的程度:
“古有后稷作史,它谷不書,至於麥禾不則書之,以此見圣人於五谷,最重麥與禾也。今關中俗不好種麥,是歲失皇天后土之所重,而損生民之也。今攝政詔治粟史,使關中民益種宿麥,令毋后時。”
為了鼓勵民間種麥,本來是米飯黨的黑夫,甚至將麥面制的食搬進了咸宮的服食堂,自己和九卿大夫們每天饅頭就小米粥,心里胃里愁苦,臉上卻得表現得欣喜萬分,贊不絕口。
結果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太醫令夏無且,卻極力勸阻這點,還告訴黑夫:
“此劇毒也,攝政以試毒,是棄天下于不顧麼!?”
黑夫:???
……
被如此告誡,黑夫當時是黑人問號臉的。
夏無且卻振振有詞:“宿麥秋種夏,四時氣足,自然兼有寒溫,粒熱麩冷宜其然也。故宿麥湯用,不許皮坼,云坼則溫,明面不能消熱止煩之,更有丹石之毒也!”
意思是,要用完整的小麥用水煮之后連湯帶水一并食用,也即粒食,不能加工面。否則就會中毒“病狂”,乃至死亡!
這說法明顯可笑,黑夫后世沒聽說過吃饅頭和面包,會毒死人的。
也不是老夏愚蠢,哪怕再過幾百年,到了唐朝,長安人天天嗑胡餅的年代,藥王孫思邈竟還覺得麥子有毒,嚇得好多人棄面食粟。
黑夫不得不搞一場學運,讓陳無咎以學生反老師,寫了許多通俗易懂的文章駁辯辟謠。
因為愚夫對“麥子有毒”的認識深固,他甚至不得以謠傳謠:“食面食再喝面湯,可解微毒。”
于是就有了“原湯化原食”的風俗……
一邊與積重難返的風俗做斗爭,黑夫還向沒有麥種的貧民免費發放種子,令農家大力鉆研增加麥子畝產的技藝。
農家人種地還是厲害的,他們想到,在播前用酢漿和蠶矢浸種,可以使麥種在播種前就預先吸收到相當水分,蠶矢也吸足水分,趁水最多的時候一同下到地里,麥種就能得到發芽所需的水分了。
“至春凍解,復鋤之,到榆莢時,注雨止,候土白背復鋤,如此則收必倍。”
在進耕作之后,到五六月麥時節,鄭國渠邊的公家麥田多得收,產量高于上等田中粟的產量,是中等田粟產量的兩倍,下等田粟產量的近四倍,更遠遠高于豆。
靠著治粟史執行的,強行收購余糧的政策,原本已經見底的咸倉稟,再度裝得滿滿當當。
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出現了,關中農夫在賣粟時不不愿,眼下賣麥子給府,卻個個爭先恐后。
好家伙,他們還是寧食粟而不食面,黑夫以作則堅持了大半年的面食,算是白吃了……
和胃,果然是人上最保守的,再加上思想僵化,寥寥數年,沒法改變。
“刁民,都是刁民!”南方人黑夫得知此事,只好一邊吃著白米飯一邊痛罵。
但眼下也沒其他辦法了,麥子或磨面,或碾碎,陸續裝船東運,一如許多年前的“泛舟之役”一般,被絡繹不絕的糧船運至陜縣茅津,再上岸用師史家的上千乘車裝載,運往嗷嗷待哺的東方。
但此番麥子東運,幺蛾子一樣不小。
那名為“黃石”的新謀士便以一事勸誡黑夫:
“昔日魏楚戰,魏軍乏,魏惠王使人以麥為飯,充當軍糧,結果兵士皆困,士氣低落,而楚國吳起急調一批南方稻米、粟米營,以荷葉包飯供應士兵,結果楚軍士氣大振,攻之,魏軍大潰,一路敗退。”
吃小麥與吃大米、小米,居然會導致軍隊士氣衰落和士氣大振的地步,這確實很奇幻,即便黑夫明面上帶頭吃,也難以扭轉。
為了不讓軍隊“士氣大減”,只好讓軍隊繼續吃粟,而麥子優先供應災民。
于是,十多年前,山東遷虜“秦人要用麥毒死吾等”,一邊咬著饅頭麥餅一邊流淚與親人訣別的那一幕又tm出現了。
最終戰勝習俗和謠言的,是名為“”的魔鬼。
尤其是潁川、碭郡地區,正如張良所說的,秦楚在此戰,民失作業,而大饉,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
許多地方都到吃觀音土、樹皮的程度了,哪還管麥有毒無毒?只要是吃的,都歡天喜地往里塞,然后安自己:
“寧為飽死鬼。”
而且黑夫相信,他們在含著眼淚吃下麥餅后,最終的結果肯定會是:“真香!”
伴隨著三十萬石麥潁川,一首歌謠,也在黑夫授意下,在韓地魏地傳唱起來:
“項籍屠我邑,夏公拯我民。”
“項籍奪吾食,夏公予吾麥。”
“項籍殺我子,夏公予安寧……”
整個夏天里,黑夫并未匆匆越過韓魏進攻楚地,而是一點點控制韓魏地區,讓大軍緩慢而堅決地向東推進。
他還在宣傳上下功夫,將韓魏地區所有人禍,所有痛楚凌,都甩到項籍上。
定要讓項籍,變中原人的公敵,為被釘在史書上的殺人魔王!
這一次,后世不會有任何人,為他的敗亡而憾,更不會有人哀嘆:“至今思項羽!”
于是乎,七月初,當黑夫及后軍抵達碭郡襄邑,為一年前,項籍在此屠城的死難者發喪時,那句宣傳語也散播在韓魏各地:
“天下,苦項賊久矣!”
……
: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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