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曾幾何時,黑夫一直以為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說的是北國草原,后來才知道,其實是淮北的一地方:符離。
“九夷之地,方圓千里,有符離之塞。”這位于淮北之地的小縣之所以做符離,是因附近產符離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
據說,這是楚國東遷后,主要的軍馬培養基地,靠了這兒出產的馬匹,楚軍才能組織起一支車騎部隊來——雖然南方馬多矮小,遠不如北馬雄壯,耐力雖好,但沖鋒陷陣起來總還是于劣勢,只算聊勝于無。
八月中,寬廣空曠的草場在離山下方延展開來,隨著秋天到來,草葉干枯泛黃,變了一片青銅,風起云涌,長長的草葉擺一如波浪。
當然,這是秦楚兩軍在此決戰前的景象,一場二十多萬人的大會戰,徹底改變了這兒的容貌。
現如今,從離山一直延到睢水邊,數十里之,青銅的草原上盡是人馬尸骸,流淌而出的鮮將草地染了不詳的紅褐,又被無數雙腳踩了爛泥地。大群大群的烏聞到氣味,在死者頭頂的天空上往復盤旋,這是為它們準備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還有濃煙,雙方為了贏得勝利,無所不用其極,一些在戰役中,被營火、煙矢波及的地方,燃起了大火,放眼去周圍盡是焦黑的草炭,發的余燼自煙幕中升起,朝天空飄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螢火蟲…………
當火焰終于熄滅,地面稍稍冷卻之后,時間已近傍晚,殘如,濉水里也盡是淋淋的尸。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用屈原這首賦來形容此戰,再恰當不過。
黑夫穿戴著一秦軍高級軍的甲,胄上豎著長長的白羽,他下了戎車,徒步行走在這戰后草地上,足下皮鞮沾滿了泥土和鮮。
他后則跟著持劍盾護衛的短兵,哪怕戰役已結束,依然警惕萬分,以及大批面喜的吏將尉,他們是這場仗的幸存者,也是勝利者,依然在談論著持續了一整天的戰斗,意猶未盡。
但黑夫只是皺著眉掃視四周,站在高高的離山頂,這是楚軍的大本營,此刻已盡數被毀,著嗆人的煙味和腥味,甚至還有屎尿的味道。
這就是戰場真實的氣味,跟浪漫史詩一點沾不上邊,當然,事后總會有文人墨客將這場仗加工那般模樣。
他轉過,詢問亦步亦趨的叔孫通道:
“記下來了麼?”
叔孫通雖然膽大,可行走在尸山海中,依然面慘白,與染了墨的指尖正好呼應,他只唯唯諾諾地說道:“記下來了。”
“念。”
叔孫通展開手里木板襯著的白帛,念道:“元年八月初十日,夏公與將尉兵共擊楚盜,與項籍決勝符離。夏公之兵可十五萬,章邯為本陣自當之,東門將軍居左,陳嬰將軍居右,夏公在后,吳廣在夏公后。灌嬰、周苛在左右翼。”
“項籍之卒可六萬。章邯先與項籍合,不利,卻。陳嬰為楚英布所擊,亦卻,東門將軍破而,殺項梁,楚盜不利,時曹參從東方至,與灌嬰、周苛襲楚之側,夏公自將兵復乘之,大敗楚于符離,籍獨以數千殘卒南遁……”
還沒念完,黑夫就罵了起來:
“你這儒生,平日里的文章花團錦簇,引經據典,一到關系戎事,便忽然失了靈,連基本的過程都寫得語焉不詳。”
叔孫通只好不斷認罪,又道:“衛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臣亦然,軍旅之事,未及學也,記述不當,還夏公治罪!”
“那要你有何用?”黑夫白了叔孫通一眼,將他轟走。
讓叔孫通這不識兵事的儒生來記錄戰爭,還真不如軍法雙眼看到,原模原樣記下的這半個月來的事:
十面埋伏,這是黑夫的戰,通過各路秦軍大縱深的戰略包抄,不斷楚軍的生存空間,讓他們腹背敵,也無法效仿項燕當年對付李信的,以空間換取戰機,將楚軍迫在淮北地區,最終達到聚殲的目標。
而項籍則是想以專對分,始終集中兵力,避免楚軍過多損失,試圖尋找機會,利用各部偏師難以統籌的弱點,將黑夫的各路分兵各個擊破。
還真讓他找到了機會,南方副將吳芮手下的越兵軍紀很差,見利則進,全然忘了半年多前曾被項籍打得大敗,他們越過徐縣劫掠淮北,結果被項籍消滅,殺三千人,越校華毋害戰死。
在羽翼營臭皮匠們的提醒下,黑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八月初,他下令各路停止前進,唯獨讓泗水郡周苛,派遣一支軍隊作冒進壯,試圖進攻符離塞。
這是黑夫的餌,但楚軍不能放任泗水兵不管,一旦對方占領符離塞,泗水、膠東的軍隊便可由此南下,配合從陳、睢東進的黑夫主力,將楚軍團團包圍。
于是項籍做出了響應,在符離狙擊周苛,同樣大敗其手下的王陵,但等此戰告畢時,黑夫的大軍已迅速從睢、城父向睢水包抄,將項籍阻攔在了符離塞……
經過長期的周旋,雙方的決戰,終于在此打響。
此時黑夫擁兵十五萬,左右還有總數近十萬的幾路軍隊聞訊趕來,完全占據戰略優勢,可以選擇決戰或固守。面對楚軍背水一戰的姿態,他做出了明智的選擇:效仿當年的王翦,掘壕固守,消磨楚人的銳氣,同時等待援兵。
越是拖下去,戰局就越是對秦軍有利。
于是同樣意識到這點的楚軍,率先發了進攻……
雙方在符離的草原上戰,秦軍在西南,位置偏低,楚軍在東北,背對睢水,占據了離山的制高點。
正如叔孫通記述的,黑夫點了太仆章邯為前軍主將,衛尉東門豹為左翼,東海郡守陳嬰為右翼,他自個與一萬短兵親衛坐鎮后方,吳廣帶著預備隊軍后待命。章邯率主力十萬向前推進,盡管秦軍士氣、甲兵占優勢,但在地形不利的況下,進展并不順利,按照作戰計劃,開始徐徐向后后撤,引楚軍以為自己得勝,進行追擊。
楚軍果然追擊,黑夫遂令左右兩翼向前推進包抄,但項籍在布陣時玩了個小花招,他讓銳集中在右方,由英布指揮,結果使得秦軍左翼的陳嬰了個跟頭,一度挫。
好在黑夫采取了與項籍同樣的戰,將英部隊放在右路,給東門豹指揮,期在這里突破,迂回到側后攻擊楚軍。
于是就同時出現了雙方右翼占優,而左翼挫的局面,雙方士卒在長達十數里的草原上混戰在一起。雙方彼此以死相拼殺紅了眼,仿佛楚和秦兩個邦族的新仇舊恨要在此一并清算。
在這場混戰中,楚人的單打獨斗和秦軍的組織紀律形鮮明對比,后者始終保持嚴整的隊形互相照應,并漸漸取得了優勢。
秦軍右翼方向,東門豹的推進顯然快于楚軍英布,并有吳廣帶著更多預備隊加,頂住了本來呈現潰敗之勢的左翼,眼看勝利天平漸漸朝秦軍偏去,項籍開始了一場冒險。
他將本陣給項梁指揮,自己率領數千近衛車騎,從側后方直撲黑夫的帥旗!
這批人都是最早追隨項籍的,人人抱定必死的決心,項籍更戟沖在最前面,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他們連破幾個小陣,竟直直沖到了黑夫的短兵親衛面前!
曾經很多次,項籍都靠斬首的賭博式沖擊,在勇氣和運氣的加持下,打贏了仗,比如鴻之戰對涉間,比如淮南之戰對越校,比如彭城之戰對彭越。
吸引對方主力后,車騎襲后,一沖必!
但這一次,他面前擋著的,卻是從武昌起兵后,一直追隨黑夫的南郡短兵,他們能聽得懂對面楚人囂,甚至于,來的箭從臉旁過,將袍澤倒,但短兵們,卻好似扎土中的白楊,死死站穩隊列,絕不挪半步!
而黑夫亦然,為了避免戎車馬匹驚跑,造難以預料的后果,他甚至將自己的帥旗安置在一座固定的哨塔上,自己拄劍佇立于上,指揮全局,從始至終都不挪半步,眼看楚人來襲,只是一揮手,使弩兵敵!
于是,迎接項籍的是如飛蝗般的弩陣飛箭,發的羽箭如此集,以至于在空中相互撞,甚至還有安放在此的巨型床弩“殲星弩”迫不及待發揮他在野戰中的威力,此弩箭桿如孩臂,一旦中招,人馬俱死,哪怕再厚重的戰車,也擋不住殲星弩來上一下!
更何況,側翼還有灌嬰等人統帥的北地車騎在蓄勢待發,他手下的塞北騎兵多是來自新秦中,嫻馬技,用的也是強魄的河西馬、塞上馬,平均下來足足比楚馬高了半個頭,當灌嬰帶著秦車騎將楚軍車騎攔腰截斷時,楚人才明白,什麼真正的車騎無雙……
縱然項籍個人武力驚人,又善于尋找機會進行突擊,也難敵黑夫早已布下的準備。這次,就算他再使勁瞪眼睛也不管用了,中數箭,幾乎被了刺猬,只因為甲厚,才只是傷,依然未死,被項莊拼命救了回去。
隨著項籍對黑夫帥旗的進攻失敗,匆匆撤回,這場戰爭的勝負也決定出來了。
楚軍右翼不再有優勢,左翼漸漸潰敗,中軍遭到秦軍夾擊,手持長矛長戈向前的秦卒,正好起到一塊砧板的作用,而解出來的灌嬰車騎,則如同黑夫手里的一把錘子,對準楚軍背后痛下殺手!
當曹參的前鋒也渡過睢水抵達戰場時,本就搖的楚軍徹底崩潰了。
唯一可惜的是,因為地形限制,人數只是對方一倍的秦軍未能完全包圍,項籍、英布等人帶著數千殘卒沖破秦人,向南方潰逃。
“尉、吳芮正從南方趕來,項籍會一頭撞進他們的包圍圈里。”
這一點黑夫倒是不愁,這次,項籍可沒有一個江東可過。
天快黑了,黑夫依然在戰場中視察,雙方陣亡將士的尸堆積如山,俘虜倒是很,能跟項籍到現在的,基本都是死分子,他們不愿降,各自為戰而死,秦軍也留俘虜,首級倒是砍了一地。
一個悉的面孔閃過,黑夫讓者停車:他看到騎司馬楊喜頭上纏著紗布——他的耳朵被齊齊削去,正單膝跪在離山腳,一蓋著軍旗的尸面前,手里著個酒葫蘆,自己喝一口,又朝腳下倒一口……
黑夫對楊喜是有印象的,這個在藍田大戰里率先投降的年輕人,在加他們后,卻在西河之戰里表現英勇,黑夫特地卓拔了他,還附贈了一個胡亥的妃子……
他下了車,來到楊喜后面。
“死者是誰人?”
楊喜正在那一邊抹著淚一邊笑,聞言回頭,見是黑夫,連忙下拜:“敢告于夏公,此乃李必都尉麾下司馬,名鳩博,關中頻人也,因常好酒,吾等稱之為酒公。”
黑夫似乎聽人說起過:“是參加過始皇帝時滅趙、滅燕、滅楚等戰的那一位老司馬麼?”
“正是!”
楊喜沒想到黑夫居然知道酒公,說道:“司馬雖脾不好,喜歡酒后妄言,常懲,但他悉關東道路,知曉敵軍戰法,三川之戰,芒碭山之戰,皆有建功。”
“此番與楚盜決戰,酒公更是親率兵卒,數卻楚軍,突右翼,與楚人鏖戰,斬連敖一人,殺兵卒無算,最后項梁走,他帶著數十名騎士,突楚盜本陣,擊殺項梁,只可惜,旋即又為項梁親衛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