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早已聽得雙眸炯炯,不言聲蹬靴子起來。早見各屋燈亮,住宿的軍們有的圍桌說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在院里提著刀胡砍刺,還有背著手看星星,哼著曲兒瞎轉悠,嗓兒裝人唱昆曲兒,憋嗓兒唱銅錘的各各樣不等,嘎也不理會,轉到前院門口,果見一溜兒黑影垂頭喪氣站在東墻,搔屁的似乎也甚不安生,因見幾個驛丁在茶房門口賣呆閑磕牙,便踱過去,指著東墻問道:“他們的,什麼活計?”
“回爺您的話了,”一個麻稈似的高個子驛丁正嗑瓜子兒,忙吐了皮兒,在茶房門口一躬背賠笑道,“聽爺說話,準是傅相爺從科爾沁調來的軍爺——這起子人是兩廣地跑單幫的,專門販藥材咸鹽給莎羅奔,犯了傅相爺‘資敵七殺令’。原來都是卡子上扣住了,就地在軍營正法,這一撥兒是十天前改了令,‘商賈良民犯令押赴行營審讞決斷’才活下來的。押送兵士不耐煩,訓斥他們,敢驚了您老高睡了。嘿嘿嘿……”
嘎只“嗯”了一聲便轉而去,裝作看稀罕的湊近那群人。但天太暗,影綽只能見個大概,一共是八個人,繩穿縛胳膊蚱蜢似的捆一串兒,老的只有一個,形容兒五十歲上下,其余的都是三十多歲樣子,嘰嘰噥噥猥猥瑣瑣,一便知都不是金川人,頓時放下了心。他轉著念頭想問幾句話,卻見一個墩墩實實的小軍過來,陪在他邊一個兵嬉皮笑臉一頭走一頭說,卻是一口川腔:“好老板兒你咧……雖說這驛站留宮不留兵,這是傅大帥親自要的人犯嘛!辣子不麻花椒兌,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我都是川南人,兄弟們走一天山道,累趴了,這近又沒有別的驛站,住客棧犯傅爺的令——兩間房,只兩間!明兒早起咱走路……傅大帥訓令里頭說的,各路人馬打老莎,誰不同力把誰殺!這黑天兒跑了一個,你老人家也有責任不是?”那軍走著聽他磨纏,站住了腳,移時才笑道:“憑你‘辣子不麻花椒兌’這句鄉音,留你了。——我還得防你打了敗仗,帶敗兵砸我這驛站呢!”手向北一指,吩咐麻稈個子,“老刁,北頭兩間廂房給他們。一間三個兄弟住,一間塞他們八個——咱們說好,看犯人是你們的事,驛站不管——大伙房剩菜熱熱,管他們吃飽完事兒!”說罷晃搭晃搭悠步兒出去了。
這邊那位兵頭連聲道謝,送背影兒點頭哈腰,“您老好走——”轉臉命令手下,“老馬老何,這伙子死尸北屋里趕起!老馬看人,流吃飯,咱們吃完了再說這些兒子!”一轉臉又見嘎站在后,燈影下見他戴著素金頂子,七品服,便知是個把總,慌得一個千兒打下去,笑道:“自顧忙這些臭事,沒看見總爺……你老吉祥!”
“他們的干什麼活?”嘎指著哪串踽踽北去的黑影問道,“臟的!臭的——你們從哪里來?”那兵頭顯見是個老兵,順著他的腔嬉皮笑臉也變了蒙古調兒:“你老的北京蒙古來?這是一群賣藥材的——賣給莎羅奔的兒子的!我的清水塘子卡口上的伍長!捉了他們送大帥帳殺頭的!”
“藥……材?”
“就是金創藥的!啊——比如刀砍上去——”兵頭用手砍了一下,比劃著說道,“流的不流了!莎羅奔的不流,我們的流!”
嘎裝著不懂,半日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莎羅奔的不流,我們的流!哈哈哈哈……你很有趣有趣的,你什麼的?”“回總爺的話,小的名白順。”兵頭指著北邊過來的一個黑影子,“他馬鎖柱,那個看犯人的何狗兒……”正說著,姓刁的麻稈個子在東院門口喊:“吃飯了!”黑影子答應一聲:“哎!就來——我們白頭兒正和長說話兒。”嘎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尖嗓門兒,點頭笑道:“他的嗓子很好的——賣梨的——你們吃飯的,吃過了我的那邊說話解悶的!”說著便轉,白順又追兩步,問道:“請問大人怎麼的稱呼?”嘎一擺手,順口說道:“格尼吉!”
“割你**!……”白順站著愣了半日才悟過來,捂口兒葫蘆一笑,顛步兒去了東院。
一時便聽馬鎖柱和一群人的狂笑隔院傳過來。
嘎踅出了驛站,想了想,在驛站口兜了一轉,買了四只燒,又到一家小雜門面買了幾斤關東老煙葉,因見有蘭花豆兒,撮一個嘗嘗味道不錯,也買了二斤,鼓鼓囊囊抱回驛站放在桌上,一邊咀嚼蘭花豆兒,一邊思量歸金川之計:清水塘——他太悉了,過去兩站之地就是大金川!這幾個兵有沒有點用呢?在清水塘設卡,虧這位傅大帥想得到,那邊過去都是沼澤地,外人本不敢過的地方啊!傅恒這麼樣布兵,葫蘆里買的什麼藥?狐疑之中想到清兵勢大,嘎又復憂愁……正自胡思想,聽得外邊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便是白順的叩門聲:“格大人在這間屋住麼?”“在的!”嘎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喚自己,咧一笑大聲道,“你進來的,我的格尼吉!”因聽白順“撲哧”一笑,進門猶自笑得臉上掛不住,問道:“你笑的什麼?我一路的來,都笑!我問的不說!”
“給大人請安!”白順瞟一眼桌上的大包小包,滿臉堆笑行禮起,說道,“不是小人無禮,大人的名字這個這個……”
“什麼這個那個的?”
“……是罵人的話……”
白順口說手比,好容易才把意思說明白了。嘎放聲大笑,抱著凳子道:“你坐的!你的伙伴哪里?哈哈……割你的不割我的……阿爸說這個名字是‘小鷹飛翔’,沖天的你的明白?”白順忙頻頻點頭稱是:“明白,明白,小鷹飛翔!嘖嘖……沖天的好……大人是從……科爾沁調來的?”
“溫都爾的——大草原的!”嘎十分豪爽地大臂一張,“張家口的練兵,阿爸的喀喇沁左旗的將軍,送我傅恒營里殺人放火的!”見白順橄欖腦袋招風耳,小眼睛眨著聽得傻子似的,又補了一句,“不殺人放火膽子小的,翅膀的,飛不沖天的!”
“那是那是——”
“你吃的!”
嘎推了一只燒給白順,自綽了一只,撕下,淋淋漓漓張口就咬,口中嗚嚕不清說道:“我要帶兵,阿爸說兵朋友的!見了傅恒我就升千總的!……大伙房的不好吃,沒有茶磚,的不好——你的朋友不來?”白順略一辭讓,也拿起一只,試著咂了一口,見這個蒙古小軍爺毫不在意,也就放肆大嚼,口中咕噥著仍在奉迎:“千總就是管帶大人了!管帶大人,您老要帶兵,準是這個的!”他出油漉漉的大拇指比劃了一下,“一仗打下來,嘿!游擊、總兵、副將、將軍——您就往上升吧!蒙古人升快著呢!——你說馬鎖柱!你聽,他的腳步聲,來了——先人板板的,鼻子倒靈!可惜傅大帥酒,不然這牙祭打得啰!”說著馬鎖柱已笑嘻嘻進來,見禮寒暄好話一車,坐了就吃,卻奉承得不同:“爺是英雄的!將來長得大個子的——比莎羅奔還要雄壯!”
嘎正啃頭,便扔了,問道:“你見過莎羅奔的?”
“……沒有!”
“他雄壯的?”
“嘻嘻……我聽說的……”
嘎連連搖頭,說道:“這個咸的,你們吃的——留一只給你們伙伴吃的!我的不要大個子,不比莎羅奔,格尼吉就是格尼吉的!”說得白馬二人笑得捧著燒渾哆嗦。嘎這才套問軍,說道:“我剛從東北來,金川的不。傅大人不知調我哪里差使的。哪一路的兵莎羅奔的多?我去!北路?西路?南路?”
“南路是兆惠軍門指揮,西路是海蘭察指揮,北路是麻子馬祖指揮。”馬鎖柱撅了骨頭吮吸著骨髓油,津津有味咂舌兒說道,“您老一路過來見的這些營盤,都是川軍綠營,調過來專門策應北路和南路的,哪頭出事照應哪頭,統由傅帥爺居中調度。現在他老在都,一夏就把欽差行營移到汶川,過秋冬金川沒了瘴疫,三路齊——嗯?”他用兩手掐燒,“莎羅奔的逃不掉,大小金川一個耗子也走不掉!”嘎笑著吃蘭花豆,說道:“西路的沒有策應?北路南路我知道的,爛泥塘陷阱的多,死了的多多!”“雖說死了的多多,我們的人更‘多多’!”白順吃了飯又吃燒,吃了自己一只又吃嘎剩的多半只,已是脹得臆怔翻眼兒,肚里作怪,將沒有啃完的腔遞給馬鎖柱,提起最后一只笑道,“‘兵朋友’的!這只我送何狗兒的吃,回來還陪大人說話的!”說罷一路打呃去了。嘎便問馬鎖柱:“馬祖的什麼人?他的厲害,海蘭察的厲害的?”
馬鎖柱費了老大的事,總算把一團筋剔出來,心滿意足的嚼著,笑道:“當然是海軍門厲害,那是獨當一面的豪杰!馬祖廖化清兩位軍門都是莎老爺兒的手下敗將。北路軍好比打驚了的兔子,是整軍過后重新建制的,帥旗都莎羅奔奪了去,至今沒有軍麾軍旗呢!兆惠軍門海軍門軍中號稱‘紅袍雙將’,都是了不起的角,海軍門走西路,他路,曾跟著阿桂中堂爺到過刮耳崖——那是打不敗的將軍!”嘎點頭,他當然知道兆惠海蘭察都是慣戰悍將,思來想去,已經知道了傅恒布陣大概局勢,再問,這個大頭兵也未必能說出什麼子午卯酉,便轉了話題,問道:“傅恒大人怎麼樣的?整軍的嗎?殺了多壞壞的……兵?”
“傅中堂帶兵有門道的。”白順已是解手回來,一臉松泰笑著進來,接口說道,“北路軍打敗,敗兵跑得滿四川,到‘壞壞的’——就像這里,燒沒有——”他指指煙葉,“煙也沒有的——擺出來就搶了的。還有人,白天也不敢出門,出門就那個那個——弄了的!”
“傅大帥到都時,都還在戒嚴。”馬鎖柱沒有白順那麼饕餮,細嚼慢咽品咂滋味地吃著,嗓門兒也不似方才院里那麼尖細,說道,“散兵游勇全省竄,逢店就搶,見人就。像這樣的驛站,當時都是稀爛。大帥下令各綠營張出告示:不管哪個建制的兵,一律到就近綠營報名歸隊,附近沒有綠營到縣丞歸隊,三日之不歸隊,按盜匪論罪,捉到就地正法!
“一半天金川就安定了。各綠營收容所的兵,全部護送都,在西校場整頓歸營。兵認按冊錄名登記。聽說沒有按時歸隊的有二百多人,只要不是缺胳膊的傷兵,都在各營放炮殺掉了,半點沒有含糊!
“大校軍那日是十一月初三,四川這地方地氣熱,這季節正在換冬時節。校場西邊是傅大人帶的三千中軍,都換的簇新棉,旗甲鮮明。東邊是殘兵敗將,一個個破爛衫灰不溜秋都是花的樣兒。好好的天氣,快晌午時候變了,云過來風刮過來,先是雨,接著雪也下來了,雪攪雨雨夾雪,校場上暗得天上扣了一口鍋似的。我穿的新棉都淋了,站在校場口守門,風過來刀子似的,渾都凍了。
“傅大帥站在將臺上訓話,‘金川敗仗,罪在訥親張廣泗二人無能誤國,與三軍將士無干。朝廷獎功罰罪,已將訥親張廣泗死,其余人等一律不予追究,損毀百姓件什伯事出有因,殺傷良民掠婦者要依軍法辦罪。傅恒到此,奉賜招大任,必以白之心上對圣主、下臨三軍,禍福榮辱甘苦與三軍一例……’講著,‘刷’地撕開袍服,連油一齊摜到臺上,只穿一件玉白短褂,雙手按著桌子。他的親兵戈什哈接著也便,都垛到臺上。大帥指著西邊中軍喊:‘羅貴!中軍全部去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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