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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夕照空山》 第四回 小路子邂逅邀皇恩 智勒敏奏對乾清門

岳浚奏報的《山東布政使高恆、山東按察使丁世雄親率銳殄滅黑風崖匪眾》摺子十二天後送到了北京。是時正近重,京畿直隸細雨茫茫,涼風習習,已經連著下了十幾天的霏霏雨,仍舊沒有毫要停的意思。軍機當值大臣訥親接到這份摺子,因見里涉及「一枝花」造逆的事,立即命人抄出節錄,和當日各地急報的節略一併呈送乾清門聽政。約莫過了一刻時辰,便見軍機書吏房的雜役頭兒小路子披著蓑,吧嘰吧嘰踩著潦水進來,稟道:「訥中堂,摺子送上去了,是**公公接的,這是回執。」

「嗯。」訥親頭也不抬,看著幾份四川送來的軍報,用指甲在上邊畫著,說道:「你沒問問,萬歲爺在養心殿,還是在乾清門?我要見主子呢!」

「回中堂,主子現在不見人。」小路子躬著腰畢恭畢敬回道:「主子和主子娘娘、敏貴主兒、賢貴主兒一道,陪著太后老佛爺去鍾粹宮佛堂祈求停雨。**說,主子有話,軍機有要事,午晌後到養心殿覲見。」訥親提起筆來正要寫什麼,聽乾隆皇帝有話,忙站起道:「是!」摺疊起炕桌上的卷宗說:「我到西華門外衡臣老相國那裡去。這幾份摺子都是小金川上下瞻對的軍他們謄出節略,原折發到兵部,兵部看過轉給戶部,由戶部把原折送回來。限兩天時間,你明白?」小路子連連答應著。訥親已經蹬上鹿皮油靴,披著油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又站住了,問道:「你小路子?」小路子沒想到這位顯赫得炙手可熱的天子第一信臣會突然問自己話,正收拾文卷的手嚇得一哆嗦,忙道:「卑職是小路子。乾隆元年從雲南隨楊名時大人到京,薦到軍機當雜役。去年捐的監生,今年又捐了個候補縣,才到吏部投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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訥親沒有理會小路子啰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著截住他的話頭:「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就背起履歷來!捐是國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宗耀祖的面事,好自為之吧!」說罷便去了。

「中堂爺走好!」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訥親胖乎乎的背影只是發怔。他雖生在小門小戶,又讀書不多,但來京師四五年,一直在這中央機樞之地當雜役,對達貴人、宰相勛戚這些人的城府實在是領教了不——越是待罪聽勘、禍在不測的人,他們越能放下架子對他話語溫存,殷切關懷;越是要提拔超遷,越會端起老師架子,訓你個臭死!無緣無故的,訥親斷然不會突然地關心自己。想到訥親和病重的鄂爾泰素來同氣同聲,號稱「滿洲泰山」,張廷玉則素來為舉朝漢族僚眾所歸,號為「漢江砥柱」。小路子是楊名時推薦的,又是張廷玉收用的,平日當差侍候,不管張廷玉、訥親、傅恆這些頭號軍機,還是劉統勛、慶復,各部院正卿,他沒有不小心翼翼的——並沒有開罪這位「中堂爺」呀?……他吸溜一下,回過神來,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文卷,突然一個高個子員闖進來,一邊解斗笠,一邊問道:「訥中堂呢?」

因天晦暗,那人又迎門站著背,小路子瞇著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著雪雁補服,青金石的頂子后,漉漉拖著一條又又長的大辮子。四方臉青里泛白,顯得十分憔悴,只兩條倒剔眉下一雙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閃著幽幽的,看上去很有神。便笑道:「是勒三爺呀!不是說您放了湖廣道了麼?幾時回北京來的?」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就為放了湖廣道,我進京引見謝恩的。怪的是一道兒放缺的道臺都引見了,偏要我單獨遞牌子,心裡沒有底,又怕失了儀,想見見訥中堂請教一下。」小路子笑著道:「您請升炕,暖和暖和再去,這裡除了中堂、軍機章京、軍機行走,就是咱最大。訥中堂去張中堂那兒了,估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這大雨天兒,您就在這兒歇著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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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勒敏笑著接了小路子遞過的茶,呷了一口,著外頭晦暗如冥的雨空,問道:「劉大司寇說是去了山東,我有幾個案子得向他待,知道他幾時回京麼?」小路子見又有一位年輕員進來,忙招呼座兒,笑著說道:「您請這邊坐。照規矩任誰不奉旨是不許進這道門的。皇上恤下頭,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氣,外省覲見的員可以進屋候見,只不要越過炕那邊就是了。」他又給這位年輕人奉上一碗茶,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爺話,延清大人今天還有折本遞迴京來呢!我估著三五天不得回來。自古道『山東響馬河北賊』,那不是什麼良善地方兒。要像劉大人那個樣兒的,咱們大清若有一二十個,各省分他一個,哪裡還會有賊有強人?」說罷嘖嘖稱羨。勒敏抿著只是笑,說道:「聽說你也被選出來了,要到外任候補知縣,是嗎?」

小路子手腳不停地忙著沏茶,往炭盆子里夾炭,用吹著噼啪作響的火炭,說道:「這個地方兒雖大,到底我也修不個正果兒,還是出去做,文的武的,也鬧個祖上有,您說是啵?」「你把當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嘆道,「要單是對下頭腰子,對上憲彎彎腰子,上頭有話傳下去,下頭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當得。笑罵由人去笑罵,好我自為之,頂子紅了,祖宗也死了,還說得什麼『有』?」小路子一笑道:「勒爺您說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棧的小夥計,土地爺吃蚱蜢也算嘗了葷腥兒,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寫鮮一點,鄉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東大帥,武將裡頭出尖兒的吧?一個馬失前蹄,連他家公子岳中丞都連帶上倒霉。還有勒爺您也認得的曹雪芹,連傅中堂都欽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桂爺去西山專門拜他,正遇上他吃飯,您猜他吃的是什麼?玉米垃子糊糊,鹽拌酸菜!曹家當年還了得?敗了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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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門口的那位年輕員手裡把玩著一把扇子,一直著雨地沒言聲,聽到這裡轉過臉問道:「岳中丞現在不仍舊是山東巡麼?朝廷又沒有分他,怎麼也算倒霉呢?」

「這位爺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著給他續茶,說道:「岳中丞吏部考績原來報的是『卓異』,裡頭有消息要放他為湖廣總督呢!東大將軍一個敗仗下來,岳浚的考功語就變了『中平』,場上的事兒提攜相幫,一人得道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地了!」那青年聽得呵呵大笑,說道:「一人得罪,地!說得好!那麼你是怎麼到這裡當差的?哪個人『得道』,把你帶到天上的呀?」

勒敏聽他放肆大笑毫無忌諱,不覺心中詫異;這個地方是天樞機要之地,督、部院大臣到這裡,都得小心翼翼的,這人怎麼如此膽大?他閃了一眼,見那青年穿著醬小羊皮風寧綢褂子,套著件石青寧綢夾袍,配著玫瑰紫圖魯背心,一雙黑漆漆的瞳仁顧盼生輝,顯得清俊又不輕浮,瀟灑又不失沉穩——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搖搖頭,閃著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樣親眼見德州知府劉康毒殺道臺賀瀅,又怎樣畏禍奔逃兩廣雲貴,投奔楊名時,薦到軍機,待到劉康案發,又如何被劉統勛傳到大理寺對質,事畢又回原差捐了候選知縣……一番經歷說了一遍。時而兇險,時而悲苦,說得滔滔不絕,大波迭起,層出不窮,連勒敏都聽得了神。那青年聽得連連嘆息,說道:「如今你也要選出去了,有個什麼盤算?」

「回爺的話。」小路子見他腰間系著明黃帶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過生意,跑過單幫,也算見過世面,算來天下營生百行萬業,總不如當,不但自個尊貴,六親九族跟前說得響,祠堂祖宗前頭鮮。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聖明,只要當不發財,就能平安一輩子,要能給百姓修條渠、建個倉、造座橋什麼的,沒準兒還會討主子個好兒。劉府臺是贓,落了個剜心凌遲,那種當不得。賀道臺是清,清得窮,那種也似乎沒味。劉延清中堂是當今包龍圖,日斷間夜斷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沒那麼個造化。我這個縣當得一方百姓食足,我自己飽暖面,也就了——小庫的神吃不得大供,爺臺您別見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遠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這麼想,也算良吏——你什麼來著?」「我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換沏了熱茶,說道:「原名肖六,當夥計那陣,掌柜的這麼喊,我也就認了——您大人貴姓,臺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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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說話,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武快步進來,解下油遞給小路子,笑著說道:「外頭賊涼的風,這屋裡真暖和——訥中堂呢?」「喲!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丟下火箸,忙搶步上來接了油,兩眼都笑得瞇一條,說道:「訥中堂去見衡臣老相爺去了,吩咐來人在這等著呢!我的爺,穿著油還淋得這樣兒了……剛沏出的普洱茶,您吃兩口暖和暖和子——您還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選。張大將軍在那兒跺跺腳,四川、湖廣都要,可惜我這芝麻兒夠不上結。您好歹在他跟前當參將,幫襯我的時候兒有的是呢!」

「好個猴崽子,倒會順竿爬,你要是武跟著張大將軍,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噓著寒氣喝了兩口茶,一閃眼看見那青年,頓時一怔,猶恐看錯了,眼,還要再看時,那青年笑道:「阿桂,你這瞎眼狗才,連朕都不敢認了!」

屋裡幾個人好似同時聽到旱天一聲震天雷一樣,一個個面如土、目瞪口呆。阿桂頭一個靈醒過來,「咕咚」一聲跪倒在地,磕了不計其數的頭,口中道:「奴才真是個瞎眼狗,就這麼拴驢橛子似地杵著頭和主子說話!……這屋裡太暗了,說啥也不想到主子會在這屋裡……」勒敏和小路子只是搗蒜價叩頭,喃喃謝罪不止。

「起來侍候著吧。」乾隆皇帝一笑,徑至大炕上盤膝坐下,說道:「別看朕在大起居,不太監還不認識朕哩,你們有什麼錯兒?」他似乎興緻不壞,手裡把玩著齋戒牌,目炯炯著外頭的雨地,一時沒有說話。他不說話,幾個小臣自然也不敢說話,都垂頭鵠立,聽著窗外沙沙不斷的雨聲。許久,乾隆才道:「朕剛從鍾粹宮過來。其實朕本里很雨雪天氣的——批完奏摺見過人,常是累得頭昏腦漲的,涼雨星星灑落一,朕一疲倦也都沒了。可這雨太多,就雨,害稼禾,傷農時,窮人不勝其寒,朕也不能不割,祈禳求晴了。」阿桂是個心思極為機敏的人,邊聽邊揣,覺得乾隆話中別有深意,卻又一時理不出頭緒。笑道:「奴才是個由文職改武職的。當知府那陣子也喜雨雪。當了參將就不行了。去年秋天,慶復大學士在下瞻對和叛藏遭遇被圍,張大將軍命我率七百軍士星夜馳援,主子聖明,那是個鬼不生蛋的怪地方兒,一會兒雨、一會兒雪,二百四十里一夜奔襲,天明趕到下瞻對。慶大學士也突圍了。我的七百兵都滾得泥豬似的,並不敢罵張大將軍,跺著腳咒『這遭了瘟的老天兒』。打那下來,風花雪月的詩興我竟一概沒了。」乾隆笑道:「此一時彼一時,養移居易氣,也是自然之理。如今天下承平日子久了,會詩會文的文人,要多有多。至於真有經濟實學的文臣,能野戰會攻堅的武將,就百里不挑一了。要文武全才,那更是麟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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