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見岳鍾麒愕然不知所措，一笑起，踱了幾步，邊踱邊道：「準葛爾遠離地，有萬里之遙，在紫城裏指揮前線軍事，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哪有個不敗的？」

岳鍾麒瞠目著傅恆，這些話當然是「當今」的話，但傅恆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膽的了。忽地心念一轉，莫非他是奉旨而來？想著，已興得連呼吸也急促起來。

「和通泊戰敗，你是全軍而退。」傅恆瞟了一眼岳鍾麒，又道，「北路軍全軍覆沒。看模樣你是全軍主帥，理應負責。但僅僅北路軍就有兩位主將，錫保和馬爾賽都是先帝簡拔任命的，兩個草包將軍又互不統屬！這樣的陣勢怎麼能打得過噶爾丹策零三萬驃營鐵騎？所以皇上說，岳鍾麒能在敗兵如中鎮定不，站穩腳跟，噶爾丹策零退回阿爾泰山之北，不失名將之風。」

乾隆這些話，是傅恆從山西回京第一天，君臣二人縱談軍事，酒酣耳熱時說的，不但岳鍾麒，連張廷玉、訥親這些心腹臣子也是全然不知。岳鍾麒聽著這些話，不覺五倶沸，心都了起來，萬沒想到，這些話竟比自己肺腑里掏出來的更中肯。自己不敢說，也不敢想的話都被這位年輕主子說了。涔涔的淚水在岳鍾麒的眼眶中滾來滾去，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主子還說，你在主帥位上調度失當，也難辭其咎。」傅恆又道：「一條敵方使用間諜我視聽，你不能明查特磊之，猶疑不決，縱他進京混淆視聽；一條不能嚴格維護滿洲綠營軍紀，致使北路軍不遵軍令一意孤行，深不測；再一條你的那個車騎營，攻是那樣的不不慢，退也是那麼不急不速，陣勢一，立刻就了擺佈不開的累贅，像條死蛇一樣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戰前為討皇上歡喜，幾次妄報祥瑞；兇危之道以喜慶妝飾，也很不合你勛臣名將分……」傅恆口說手比，滔滔不絕。岳鍾麒戰敗的因由，被他分析得猶如親見目睹。其實這些見解都是他在剿匪時和李侍堯談論西北戰局得來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對時，也曾談過，這次，他想趁此機會搬出來當面驗證。自然說得滴水不、得心應手。岳鍾麒自下野以來每日煩悶不安恐懼獲罪，從來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公道地評介和通泊之戰，更沒想到竟是皇帝對自己如此，此刻滿心激，恨不得立刻奔赴前線殺敵立功，報效皇上。哪有工夫分辨哪是乾隆的話，哪是傅恆的見解？他低著頭，先是激得泣，渾抖，接著便號啕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鍾麒一門世國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由於思慮不周、謀劃不，喪師辱國，是死有餘辜的人……罪何能辭？主子既知鍾麒忠心不二，奴才就是死萬軍之中，或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飴！但求主子再給奴才一次機會，由奴才去征討大小金川。一年之，若不能敉平，主子就不分我，奴才亦必一死以謝君恩主德……」說罷，淚水像開閘之渠一涌而出。

「東公不要這樣，」傅恆也頗為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聲了一口氣，說道：「你想立功贖罪，想再次帶兵出征，明眼人一可知，何況皇上睿智聖明，早就鑒燭照了！但你知道，慶復如今在朝。上下瞻對在總兵宋宗璋手裏，班滾生死不明，朝廷怎好無緣無故拜你為將再征瞻對？」

「班滾沒有死！」岳鍾麒喊道，「班滾若死，上下瞻對本不用重兵駐守，留幾百人看守糧庫就夠用了！班滾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川也要，趁他們將未之時，派我回四川，憑我和莎羅奔的、他出班滾也不是難事！」傅恆聽他說得如此篤定，不詫異，心裏一坐回椅上，關切地問道：「你和莎羅奔到底什麼？我聽人說過，今兒又兩次聽你說，倒真想知道其中的底細。」

岳鍾麒拭乾了淚，雙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說道：「這個說來話長。我其實更悉的是莎羅奔的大哥勒奔……」他兩眼出悵惘的神，陷了深深的回憶，「康熙五十八年，準葛爾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將策零敦多卜進襲西藏。聖祖命正紅旗都統法拉從打箭爐出兵，平定里塘、塘。我當時還只是個副將，擔任前鋒主將，帶了七千兵士包圍里塘，連戰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也死在軍之中。塘和里塘原來暗地勾結迎策零藏的，見我攻勢猛烈、士卒用命，而且還有二百枝火槍，他嚇破了膽。我佔領里塘的第二天，塘守將第仁錯就帶著戶籍到大營來獻地投順。接著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獻圖向我投降……

「本來仗打勝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該勝得太快。一個前鋒副將七天之掃平塘、里塘，中軍都沒有用上，這就把主將法拉弄得有點尷尬。我在寫報捷書的時候，只寫了一句『法軍門坐鎮打箭爐，指揮有方，將士勇』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竟招惹得這位都統爺大不歡喜。因此，接到我的捷報，他也不向朝廷轉奏，竟親自帶著兩個中軍，馬不停蹄地星夜趕往塘。

「法拉臉鐵青，一見面就給來個下馬威，申斥我：『你打了勝仗，滿得意的，是吧？啊哈！不要得意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頭給你打了勝仗，你沒頭沒腦地給我這一下，算怎麼一回事？強忍著氣，說『標下犯了什麼錯，惹怒了軍門？請明示！』

「『你犯了貪功冒進之罪！』法拉一臉獰笑，急躁地在帳中來回踱步，『朝廷這次進藏剿匪，兵分兩路，一路是我軍，一路是定西將軍噶爾弼，採用穩紮穩打，務求全殲藏準葛爾部的戰法，你這樣打，策零敦多卜豈不嚇得逃走了？你我怎麼跟十四爺待？』

「『我進兵里塘之前，軍門沒有這個話！』

「『我一到都，在總督行轅召集會議，頭一條講的就是要在西藏關門打狗，生擒策零敦多卜。』

「你講這話不足為據，軍事會議佈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點含糊其辭！我記得你這話，是在宴會上說的，當時劉正襄喝得臉通紅，揮著胳膊說：『要快打猛追，攆他個門當窗戶！』你還說：『對！這才是好漢子！』——這是軍事會議麼？

「就這樣，我和主將兩人當眾鬧起來，我的屬下得帳里帳外都是，人人都氣得呼呼氣。我怕激出兵變，說了句『里塘、塘都已經打下來了。您瞧著辦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見他，他卻換了笑臉，又是讓座又是親自倒茶，說，『原來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著搶下來，暗中也不能麼？你只是個副將協統兒，你的『功勞』我還不是想怎麼報就怎麼寫？可是我不是那種小人——你看這是我報到大將軍王那裏的軍書……』說著展開一份紅綾封面的軍書，我看了看，果然是給允王爺的報捷文書，裏頭倒也沒有抹去我的功勞，只加了幾句他居中指揮，先打里塘，再征塘的方略，還有『親臨前敵』的話兒，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鋒親自指揮似的。我想，說到天邊他是主將，又是滿人，惹不起就不惹，也就沒再說什麼。」

說到這裏，岳鍾麒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有點迷惘的傅恆，說道，「六爺，我說得離題兒了罷？後來由十四爺轉奏朝廷的邸報發下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大當。邸報上本就沒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鋒、參將木傑擺了出來，他是『親臨前敵』，我的手下千總都保了一個遍，惟獨對我這個前敵主將、先鋒，連一個字也沒提，勾得乾乾淨淨！六爺，我那時還剛剛從游擊提副將，只曉得死打仗，報君恩，哪裏懂這些鬼蜮伎倆？一氣之下就病倒了，熱頭昏四肢無力。那法拉居然還親自來病榻前『看』我。他手裏晃著那份邸報，攢眉疾首一臉苦相，假惺惺地連揶揄帶挖苦：『真真料不到會有這種事！敢是十四爺也糊塗了，或者聽了哪個混小子的歪話？這可真對你不住，這可怎麼好呢？已經上奏朝廷了，這回算我搶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薩，我專折保你一本，功勞都是你的，可？』

「我的病本就是氣出來的，此時更是耳鳴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著說道：『法軍門這片好心，鍾麒一輩子也忘不掉！我本來就是松蟠駐軍游擊，還我回到老營去吧。我子骨兒這樣，真的侍候不來這邊的差使了。』法拉聽著只嘻嘻笑，說：『別看你病著，算盤仍舊打得很嘛！松蟠離十四爺的大營只有兩天路程，想去行轅告我嗎？聽我良言相勸，打消了這主意的好！朝廷里阿哥爺們正鬧家務，十四爺的心拴在紫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給他惹子就！』他一臉笑，又說，『咽了這口氣，下次我給你補上，這是上策，你現在聽我的令，明日帶幾個從人，到都給我催糧，一萬石糧運上來，我給你記功。兩個月運不到，你仔細我將你軍前正法！』

「我一聽就知道他起了殺人滅口的心，從里塘到都快馬也要半個月，兩個月運一萬石糧除非你是神仙！何況這時正值五月，過打箭爐穿越大小金川煙瘴之地，不死也要層皮。但若拒絕軍令，他會立刻將我從病床上拉起來梟首示眾，萬般無奈我只得權且應下，也還裝作懇求延期一個月，以減他的殺心。他明知我辦不到，樂得作了順水人。

「六爺，我心裏又悲又苦，上焦熱滾燙，第二天一早就帶著我的十名親兵離開了里塘。我是打了勝仗的將軍，被一個無賴上司公然如此作踐，真是哭無淚啊！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樹，看不見天上的雲。地下的路泥濘難行，水草佈滿了沼澤，本不知道哪裏是路，當地土人不通言語，聽說找嚮導要過金川，許下天大的願，也沒人肯干。我們十一個人在不風的樹林子裏像瞎子一樣，有時攀著古藤越谷，有時沿著獨木橋過，有時還得扎筏子渡水，昏天黑地里向東索，只憑著我懷裏一面羅盤，還有大軍當初過金川時在樹上砍下的標誌走路。這條道上到都是陷阱泥窩子，瘴氣瀰漫過來對面不見人，還得時時防著蛇蜴毒蟲叮咬。幸虧我在四川帶兵時知道厲害，帶有蛇葯和金納霜，又知道口噙木葉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這煙瘴路上死命苦挨……」

岳鍾麒說到這裏，已是老淚縱橫。傅恆想著他當日境，也不覺膽寒心酸，勉強笑道：「法拉的死我知道，是在進藏路上被山上雪崩了泥。可見惡有惡報——後來呢？你怎麼認識莎羅奔的？」

「他哪裏死於雪崩？是雪崩時候被下頭士兵砍死的！」岳鍾麒長長吁出一口濁氣，「平心而論，法拉打仗先士卒，是一員驍將。但他只是個千把總材料兒，不會帶兵，這樣子搶功勞害賢能，十個有十個要引起嘩變的！

「……我們在林里轉了六天，好容易才見到一番寨——你知道，我們已經在杳無人煙的老林里艱難跋涉了十天，沒有見過人影，沒有聽見人聲，沒吃一口人間煙火食兒，乍一登上石板路，聽見犬吠鳴，看見一排排竹樓，真好像在大海里遇難，又返回陸岸那樣，歡喜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