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鍾麒的故事已經講完，傅恆還沉浸在那慘烈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雙手抱著已經涼了的茶碗凝視著屋角沉。許久許久，他才驚醒過來，自失地一笑，說道：「太驚心魄了！後來呢？」「後來的事六爺都知道了，」岳鍾麒起為傅恆續了一杯熱茶，嘆道，「後來就是和通泊一戰失利，我被剝去爵位職到京聽勘，再也沒有回四川。我為主將，喪師辱國勞民傷財罪無可逭。主上不死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本不應再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想，如今畢竟年事不高，還該再為主子出一把子氣力，能夠稍贖前愆，不至於終恨。六爺乃當今天子近臣，若能將我這一點心思稟奏主子，岳某就不枉了今天促膝談的一番苦心了！」說罷便打了一揖。

「你想重新帶兵，出征大小金川？」傅恆怔了一下問道。

岳鍾麒苦笑了一下，「能做大軍一個幕僚，略盡綿薄之力，於願已足！」

傅恆聽得怦然心。慶復在上下瞻對冒功昧敗的事，雖然沒有坐實，但看他不敢撤兵的作為，班滾未死的消息也就八九不離十是真的了。訥親這幾日難保也想以軍機大臣的份領兵金川，立功於疆場！這份差使和黑查山之役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自己能把這差使弄到手，請這位老將隨軍參議，那還不是十拿十穩的大功一件！他想著，興得竟不自躍起來，猛地又尋思，萬一訥親也這麼想，可怎麼好？因見岳鍾麒用詫異的目看自己，忙定住了神，說道：『你不要盡往窄想，當今英明，怎麼將你大材小用？我在主子跟前侍候，有什麼不知道的？主子心中還是重你的。張廣泗在苗疆新勝，甚得主子寵信，無論將來主帥是誰，總還得倚重張廣泗。張廣泗這人我有過往，只要不肯當他的奴才，誰也與他合不來。你急於出去，在他們那裡當個僚屬，那才禍不可測呢！東，今晚你若不傾出這些肺腑之言，我也不會這樣心。大小金川之役打下來，主上還要效法聖祖親征天山呢！出兵放馬的機會多得很！我傅恆不是小人，到時候一定替你說公道，不會你一直冤屈……」說話間聽得拱辰臺方向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傅恆掏出懷中金錶看了看，笑道：『今兒晚了，明日一早我還要面聖。你有空也到我府里走走。再過三天，我的兒子就滿百日，要辦湯餅會，你就是我要請的頭一個客人了——回頭補帖子給你，好麼？」

「六爺這話我。」岳鍾麒見他起告辭，也忙起笑道：「六爺文武兼備，天姿聰穎，別說黑查山一戰打得漂亮，就是沒有這一仗，也令人佩服。您在江南欽差任上整頓軍政的條陳，我都拜讀了。你是堂堂國戚，我若沒來由地老往府上跑，豈不令人疑心？凡事都講個緣分，如今緣分到了，自然又當別論。令公子佳辰，我一定要去的！」

傅恆見院中十分蕭條，笑道，「你在京竟然沒帶個人在邊侍候！明兒從我府里挑幾個送過來。」岳鍾麒搖頭笑道：「六爺千萬別這麼做！我還是個戴罪之嘛！家裡眷都留在都老宅里照顧我母親了。我邊的這些人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老親兵，流著來侍候我的，諸事都照料得來——」他指著在門口一個挑燈佇立的老軍嘆道，『你看，他不起眼呢！他可是賞著二品頂戴的參將呢！」說著，已送傅恆出了大門。傅恆在昏黃的燈影下向岳鍾麒一揖，說道：「與君一夕語，勝讀十年書，改日再會！」

岳鍾麒在階下看著漸漸遠去的車轎燈火，一時念傅恆居高位不驕不矜，又羨他年得意，不足三十歲便閣拜相，又期盼他能在皇帝跟前替自己說項，早日從這半囚半的環境里解出來，一時又擔心人言可畏，說自己結這位正牌子「國舅」，走傍門左道……一時竟胡思想，沒完沒了。

傅恆回到府中已丑時初刻。門政上小王頭在府前背著手踱來踱去，見大轎落下，忙幾步顛過來替傅恆掀轎簾子，扶著傅恆出轎，笑著埋怨道：「我的老爺，這早晚才回來！方才我老爹又把我進去，訓斥了一頓。」傅恆見閤府人都沒睡，便問：「有誰來過麼，怎麼都不睡呢？」

「戌正時分訥親大人來過，」小王頭邊走邊說，「他沒說什麼事，奴才們自然也不敢問。養心殿里的卜義公公吃過晚飯照例送來了皇上批過的奏章，奴才放在老爺的書房裡。倒是留著卜公公說了幾句話，說萬歲爺不知為什麼事不高興，還說今兒皇上接見了個高鼻子、藍眼睛、黃頭髮的西洋人。還有，勒老爺勒敏也來拜，說曹雪芹曹相公從南邊回來，送來了幾章新寫的《石頭記》，用紅綢子包著，珍重得不得了，奴才接了也放在爺的書房裡，其餘還有十幾家至親，大後日就是我們小爺抓周兒的好日子，他們來送禮，因為爺還沒起名字，說等有了名字再補禮帖……」他略頓了一下，又道：「前半夜時分有幾個睡懶覺的我也沒在意，還是我們老爺子挨屋去查，掄著拐都打了起來。還說，我們至不濟也不能張老相爺家人比了下去！」說道已到二門首，管家老王頭神矍鑠，從裡頭迎了出來，傅恆對他笑道：「你七十歲的人了，也該早點歇息了。我看不必每個人都這麼熬，分出一撥來白天睡覺夜間侍候就是了。」

「是！」老王頭卻不似兒子多話，躬應道，「明兒就照爺的吩咐辦。」

傅恆因聽見上房裡孩子嗆的哭聲，便走了進來。見幾個媽子在搖床旁邊忙活著換尿片子，傅恆才知道不但嗆了，也尿了床，不一笑。夫人棠兒半躺在炕上假寐，見丈夫回來，偏坐了起來，掠了掠鬢髮，說道：「這早晚才回來？就是不恤自家，也該想想別人，老相國也七十多歲的人了。當場出個差錯，上上下下都不好看——那吊子上給老爺留的參湯端過來！不是我說你們，三四個媽子連個小娃兒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們怎麼當的差使！——孩子給我！」數落得幾個僕婦紅著臉一聲不吭，訕訕地把孩子送給棠兒，忙著給傅恆倒洗腳水，端參湯。傅恆呷了一口參湯就放在一旁，笑道：「孩子嘛，哭兩聲打的什麼？你如今也學會老婆婆舌頭，絮叨起沒個完！我今個是奉旨去了岳鍾麒那裡，安他一下順便請教軍事，聽了一個十分人的故事兒！」因見案上放著兩個紅布包兒，又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什麼東西？」

「那大包兒是勒三爺帶來的，裡頭有幾章《紅樓夢》。」棠兒抿兒笑道，「勒敏去了一趟怡親王府，弘晈王爺還沒看，知道你喜這書，先著給你看，就送過來了。裡頭還有芳卿給孩子繡的荷包兒，還特意給你做了一雙千層底的鞋！——你可要仔細惜著穿了！那小一包兒，是高恆從山東託人帶來的，我沒問，也懶得看，誰曉得什麼東西！」

傅恆聽了一笑，高恆在棠兒跟前獻殷勤，還是棠兒告訴他的，他拆開包兒看，卻是二斤左右上好的阿膠，便推給棠兒道，「不打送禮的，何況咱們和他還算親戚？他沒安好心，你心裡防備點兒就是，先就自己失驚打怪地說三道四——阿膠還是好東西，既送來了就收住罷了。」棠兒道：「我不稀罕他的東西，好噁心人的樣兒！既是好東西，你自收起來，如再出去帶兵，說不定會遇著個比娟娟還好的，你們再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親熱一番，這阿膠豈不更有用？」說罷一啐，竟自用手帕拭淚。傅恆見四無人，忙過來把攬在懷裡，著頭髮輕聲說道：「我就見你撒使小兒的模樣。我也知道你寂寞，像眼前這樣親近的機會都難得。這裡頭有個分說：我是滿洲人，又是正宮娘娘的嫡親弟弟。這個份本來就容易招人說長道短，一個『國舅爺』，差使辦好了人家說你有助，差使辦砸了人家說你有助還辦不好差，橫的豎的不模樣。何況我年紀輕輕就做了這麼大的。從古至今能有多呢？自不努力，不是辜負是天恩祖德麼？說句那個話，我要是天天陪著你，如今不過仍是個吃閑飯的散秩大臣國舅爺，那種日子很有意思麼？」

「罷罷去去！」棠兒不等他說完，用手指彈了一下傅恆的臉，「哧」地一笑，「我是怪你忙得昏天黑地的，不要作踐了自家子骨兒。除了我，誰疼你呢？就像岳鍾麒一個糟老頭子，講個故事就逗得你半夜不睡。你看人家張相爺，睡覺再也有鐘點兒。除了聖旨，誰也甭想驚，每餐飯都有廚醫合計著做葯膳。還有訥親，跟你一樣的，你看他悶葫蘆兒似的，比你會養生呢！伙食月例一百二十兩，還請個西洋郎中時時看脈……」

絮絮叨叨「埋怨」傅恆不會作養子，傅恆只是摟著瞇著眼聽，慢慢的，已是呼吸均勻微起鼾聲，口中仍喃喃地應答，「我結實著哩……哪裡一時就不中用了呢？有些留心不到的去，你要多點心……我還惦記著抄寫雪芹的《紅樓夢》……怡王府送過來，抄了趕還人家……」棠兒見他似睡不睡的，連這些小事都牽掛著，順著他口氣微笑道：「我省得，怡親王吃了弘皙的虧，如今還沒翻過來。我小心侍候著呢！別說王爺，就是務府一個筆帖式來咱府，煙茶賞錢也不敢短了人家的……你現在是相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要當名相，家裡大小事只有幫你的，不能分你的心。曹雪芹家芳卿生頭胎兒子，送了五十兩花紅，錢度上個月來，說又有了，還照上回的例發送……這芳卿也是的，別人破頭地往咱這跑，門路的，平常連個面也不來見……也許見你大貴之後太忙……其實我這人也不端架子擺夫人款兒的。前次訥親來送賀禮，派了他個遠房侄子，我隔簾子還和他說了幾句話……」

棠兒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哄傅恆睡覺，聽他不再應答，悄悄出來，親自點上息香，了炕，躡腳兒走到廊下，吩咐燒火婆子：「老爺今晚不更，再稍熱點，勻著續火，小心著點聲響。」踅回，給觀音像上了三炷香，合十默禱了幾句，返回炕正要吹燈，卻聽傅恆問道：「訥親從來不收禮也不送禮的，他近來過來得勤，是個什麼意思？都說了些什麼？」棠兒見他雙目炯炯，倒覺好笑，笑道：「你嚇我一跳，看看什麼時辰了，還不趕迷糊一會兒？我沒見訥親。聽你不在，人家就去了。他一個侄子除了說一車子好話，還能說別的？你也忒仔細了！」

「不是這一說，」傅恆雙手枕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道：「我心裡本就有事，又錯過了困頭。你不曉得，訥親這陣子熱心帶兵去大小金川平叛，怕我爭這個差使……」

「你還要爭這差使？你已經是帶過兵的人了，又打了勝仗，也該見好就收！怪不得上次幾個川西縣令來引見，你又是接見，又是留飯，我心裡還覺得奇怪，督來了也沒有這份熱乎呀！你還請太醫院的太醫寫什麼防蛇咬、防蚊叮、避瘴的藥方子……敢是打算要當元帥領兵放馬的了！」傅恆聽哂話連篇，連勸帶譏諷，不一笑，剛說了句「真是人見識——」棠兒介面便道：「人見識只要對，該聽的還要聽。我看你是黑查山一仗打出了癮了，忘了老三院七叔家的傅爾丹，那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打了二十年的仗，最後敗死在科布多！就是岳鍾麒，算是我朝名將了，還不照樣打敗仗！你出兵打黑查山，有人說你用兵失誤，朝廷要降分，我還不怕！我就怕你丟了小命兒朝廷還要數落你個夠！丟人現眼打傢伙，有什麼趣兒呢？你還指著再有個劍客手下留，給你當應，跟你在桃花林子里弔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