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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夕照空山》 第十二回 舊宗親慕名投門牆 真文豪巧造無材湯

清時之馱轎有「前三后四中五尺」之說,前轎杠三尺,后轎杠四尺,由兩匹騾子馱起的轎廂則有五尺長短,裡邊設座前後對面兩排,寬寬鬆鬆可容納四人,敦敏這乘轎是去年由臺老杠房新制出來的,桐木車廂外頭用氈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線地扎在一起,又寒又防雨雪,裡邊還放著個手提銅爐子。芳卿一大早起來,負兒挎籃踉蹌行道三十多里,回來時坐在這轎上,真是適意得很,因見上邊還有氈墊子,哄著兒子睡了,不時地隔帷子看著外頭的景緻,慢慢地懶上來,竟也靠著廂板矇矓了過去。由馱夫導轎只管往槐樹屯躦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里時而打馬揚鞭,時而駐立詠哦,高興得直想唱。直到槐樹屯外,兩個人才趕到轎前。敦誠手掀棉簾子輕聲:「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睜眼醒了過來,一看就明白了。眼,有點忸怩地一笑,說道:「我失迷了一陣子……已經到了,就在前頭那棵歪脖老樹跟前。」說著便要下轎,敦敏說道:「還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牽著馬,帶著馱轎直到一個破舊的柴門跟前,攙著芳卿下了轎。芳卿自個開門進去了,一時便聽裡邊一個男子爽朗的笑聲,說著,「袁安破屋高臥夢,柴門小叩聞車馬——這天氣兒,難為二位兄臺來訪!」一頭說,曹雪芹已經迎了出來。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請裡邊屋裡坐,寒磣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實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執扇當一揖還禮,文靜地笑道:「我兄弟從別人的抄本讀到先生的《石頭記》十一章,還讀到您不詩,早就盼能結識先生,只是無緣不能如意,今兒遂願,真乃三生有幸!」敦誠卻不似哥哥矜持,探頭探腦東張西,笑嘻嘻道:「先生這地方兒真不賴,煙樹寒村,流水小橋,白楊古道直通西山。這個雪天不能行,要到春暖之後,一定到那邊桃林去。迎著西山晚霞,那景緻就無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爺說的是,要是沒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債,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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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相視大笑,初見面的拘謹一掃而盡。敦敏是個細心人,進來打量這房,正屋和西間是打通了的,西邊一盤大炕上鋪著新席,靠牆疊著半人高的枕衾臥。炕北頭一片氈,裹著一個襁褓小兒正在酣睡,炕中間矮桌上到都是裁好的宣紙,有的畫歲寒三友、有的畫山水茅廬,還有的畫著觀音、鍾馗,甚至三菩薩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線布繩,晾著一溜兒尿布,卻洗得乾乾淨淨,一些兒氣息不聞。通房兩間,似乎才裱糊過,潔凈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陣風,天棚便上下鼓,顯得房子十分破舊。

「請坐炕上,」雪芹見他兄弟發愣,收拾著炕上的畫兒和紙筆,以手讓座,笑道:「惹你們笑了,這些畫兒有的是別人求的,有的是賣的,左鄰右舍也免不了要觀音像的,過年換灶君,也能換幾個酒錢。」敦誠接過芳卿遞來的茶,捧著杯呷了一口,這才仔細打量雪芹,只見他材魁梧,四方臉兒臥蠶眉、黝黑,一頭黑髮總一條又又長的辮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後邊。想著,敦誠不一笑,說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裡想的不一樣。」敦敏便問:「你心裡想著曹公什麼樣兒呢?」

敦誠嬉笑道:「我是個紅迷,最的是賈寶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兒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氣,如寶玉般清秀又不帶人味兒,一定是個滿書卷氣的男子,再沒想到會像個將軍,黑塔般魁偉!」他這一說敦敏和曹雪芹都不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著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哧」地一笑。雪芹道:「這種誤會古人也有,司馬遷就曾以為,張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氣度颯爽相貌英武,見了張良圖像才曉得他長得貌如婦,溫如子。前明張江陵相國的侄兒,看戲了迷,以為狀元都那麼樣兒,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個。結果真的嫁了一個,房夜裡一看,那狀元腰十圍,豬樣的臉上鬚髮倒豎,服,前後背蓬蓬都是黑……」他沒說完,敦敏、敦誠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裡一片歡愉喜悅氣氛。雪芹見芳卿在東間房裡招手,便走進去,問道:「沒有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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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聲兒些,沒人拿你當啞!」芳卿笑著哂道:「傅家給了五兩回禮呢!只是你去買酒還是我去?我有點走不……」

「我去,記得家裡還有點臘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還帶了一哈喇味兒,你自己還能將就,待客怎麼?」芳卿小聲猶豫道:「不然還是我去,你辦不了這些事。」正說著,炕上躺著的孩子「哇」地一聲放聲大哭,彷彿有什麼應,懷裡的大孩子也醒了,揪著芳卿領口直鬧:「媽媽,吃,吃……」曹雪芹顧不得再說話,沖著跑到炕頭。口裡著「小青乖乖」,小心地掀起氈片,解開襁褓,低下頭查看時,小青毫不客氣,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澆了雪芹一頭一臉,三人不哈哈大笑。芳卿忙過來拾掇,把大青遞給雪芹,自己抱小青到廚屋裡餵去了。

曹雪芹抱著大青逗了幾下,放在地下說道:「大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著玩兒,啊?爹給你買果子,不要鬧叔叔,聽見了?」大青似懂不懂地點點頭,見曹雪芹往外走,小兒一咧「嗚」地一聲又哭了。

「先生別張羅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採辦酒菜,笑著說道:「我兄弟倆久仰大名,卻不知道先生一貧如洗。今兒還是我們來做東道,已經命騾夫去辦了。咱們安坐清談。」雪芹笑道:「我回北京兩個多月了,子生產前趕回來的。倒也不至於就窮得連待客都待不起,我從南京趕回時,尹制臺送了五十兩的程儀,路上只用了十幾兩,還有著呢!你們初登門檻,怎麼好意思生呢?」敦誠說道:「我們今個是歡天喜地拜先生來的,自從看了《石頭記》,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見這位古今奇人,願拜門牆,執弟子之禮。孔子收門生,不也要收芹菜乾的麼?怎麼我們就不,莫不我們配不上當先生的『門下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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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誠三爺快人快語,倒霑(雪芹本名)無言以對。不過執弟子禮當『門下走狗』真不敢當,願為良友、知己!」敦敏、敦誠越發歡喜,敦誠道:「如此,曹兄更不必客氣了!——我只詫異,繼善公出了名的禮賢下士輕財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南京到北京,這麼遠的道,只給了五十兩銀子!」敦敏笑道:「繼善還是個好的,傅國舅不更富?才打發出五兩銀子!」雪芹道:「多都是心意,你們千萬別這麼說,繼善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書香門第,也沒有多的錢,門下清客好幾十個,當地窮書生他也周濟不,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爺,待我也不薄——這些話傳出去很不好。」正說著,便聽院外有人說笑,一個人大聲:「雪芹公——起床了麼?」

曹雪芹一掀簾子迎了出來,見兩個人正在下馬,是勒敏和阿桂來了,不笑道:「怎麼的了?昨晚燈花也沒,今早喜鵲也沒鬧,一下子來了這多貴客?」勒敏只一笑,穩穩重重踏雪進來,阿桂從馬後卸下一個麻袋,一邊走一邊笑,說道:「我如今在外帶兵,渾似個殺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來燒飯的劈柴準了,今早起黑老鴰子準繞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來。」曹雪芹正要介紹,四個人都嘩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說了個五大三的狀元娶媳婦兒,這就來了個標緻不凡的狀元!」阿桂給敦敏兄弟打千兒請安,笑著打趣道,「兩位爺天不管地不收,又讓老爺子趕出來了?」敦誠道:「我們老爺子現在才不管這些呢——老我們學勒敏,都去中狀元,誰抬轎呢?如今他得了山海關稅差,更顧不著了。再說,他老人家如今也讀《石頭記》,上回來信還命我們『抄好送來』,知道我們結識了雪芹,還不知怎麼歡喜呢!」敦誠說著,扯開麻袋便盱著眼看,不料剛解開繩口,一尾鯉魚「噌」地飛出來,「啪」地打在臉上,在炕上蹦了幾蹦掉在地上,鼓著紅腮咽氣。阿桂忙要巾揩臉,笑道:「這番挨了『魚打』,戰場上一槍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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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不哄然大笑,勒敏見芳卿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過去幫手,說道:「你別管,裡頭還有幾條魚,十幾斤豬油,臘、排骨、兩副豬肝、一包牛百葉、一包牛,十隻凍……百來斤重呢!」芳卿和他們十分廝了,笑道:「勒爺桂爺,我們又不開鋪,弄這多東西怎麼消?」「不妨,現在天冷,往後更冷,壞不了的。」勒敏聽「鋪」二字,乍然想起張家父,心裡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點就出京當差去了。再過一個半月是小青的百日抓周兒,肯定趕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來賀喜。東西菲薄心裡厚,你別見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熱鬧得怎樣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剛滿月不久,大雪天去給人家送抓周兒禮!人和人一比,這是怎麼個話說?心裡一,只是沉不語。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說道:「雪芹近來興許手頭寬裕,這屋子收拾得鮮,我都不敢認了!」

一時,騾夫已經採買回來,一個店鋪夥計挑著食盒子悠悠進來,阿桂便忙著幫芳卿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見是八碟子小菜,一個口蘑燒牛,一個青蒜辣子炒丁,一個蔥,還有一個紅燜,都還微微地泛著白霧,便撤掉了羊,說道:「這個過了火候,稍涼一點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回教你的,整治兩條魚來!今兒他們是給小青預先『過百日』的,你細細地搟點麵條,呆會吃過酒再用。」勒敏笑道:「這菜已經不了,嫂子還帶兩個孩子呢,別忙活了!」敦誠笑道:「你們既曉得,為什麼帶生來?」勒敏笑道:「阿桂自告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過來端走羊,賞了挑食盒子小廝一串小錢,麻利地從屋後門角提出一壇酒,篩著在火上燉,口中笑道:「論起做菜,誰也不用說,還是我們人!」雪芹道:「你弄魚,燒飯給師傅(指騾夫)吃,篩酒也讓師傅來!」芳卿搬過一張杌子請騾夫坐地篩酒,把兩個孩子放進「兩頭座」小車裡推到東間自去忙活。

「好酒!」一時酒燙上來,阿桂猴急,滾熱地先喝一口,贊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醪?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綿中帶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后味醇香……兩年沒吃到這麼好的酒了。軍里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馬尿強些兒!」眾人隨著嘗了,品著滋味也都說,「果然不錯!」曹雪芹連連勸酒:「來來來,滿上滿上!天兒冷,先暖暖肚子再說——師傅,你該吃該喝,請自便——這是去年福彭送來三斗淮安糜子,我自己釀的,後院還埋著好幾壇呢!只管放心喝就是!」

「雪芹吶,」勒敏連干兩大杯,臉上放出紅,不勝嘆地說道:「沒想你還是這麼貧寒!福彭是定邊將軍,是你嫡親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卻在,怎麼不肯好生照應你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紅得發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現今是務府總管大臣,還兼著滿洲正藍旗都統。都是有權有勢,富得流油的,拔你就用不盡,怎麼也不肯照應?我很疑你是高傲,不屑於攀緣,好親戚也疏遠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說道:「我已經很知足。若要鑽營,小時候兒我在江南家裡,見過乾隆爺,福彭更是得不能再,有他提攜,大約和乾隆爺也能攀個邊兒。前年福彭當正白旗滿洲都統,那正是我曹家頂頭上司,奏明皇上,免了我們曹家三百零二兩二錢的欠債,還不是『照應』?他的管家來看我,正長甲長催繳地皮稅,一句話也豁免了,了多耳邊聒噪?如今天子聖明以寬為政,我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樂業。和前些年在雍正爺手裡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們不談這個,談這些敗酒興!來,斟上!」滿滿斟了一杯遞給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硯齋先生今兒沒來,他要聽了曹兄這些話,準要掩耳而逃!」話音剛落,一個五十歲上下花白頭髮的老者挑簾而,介面說道:「外邊這大雪地,我往哪裡逃?逃出去嗅到酒香,還要返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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