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果然是劉得洋，一見燕雲開門，忙轉對後邊站著的三四個人說道：「戴爺，這就是燕雲！我打包票，他們都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燕雲見周圍並沒有大隊人馬，遠似乎也有人在敲門喊，頓時放了心。他假裝著眼，說道：「整整折騰一夜，長們也不累！請進來吧，老黃，小印，長又查戶口來了！」接著西廂房便傳來皇甫水強、胡印中的嘆息聲、咳嗽聲。……皇甫水強和胡印中趿鞋開門出來，跟著進了燕雲住的上房。

「戴爺，您坐！」劉得洋半主半客，周旋著眾人，一邊親自倒茶，一邊說道：「這位是燕老闆，家在北京，山東、山西都有他的寶號。販賣瓷古董。嘿……」這劉得洋三十多歲，黑而且瘦，一口牙被煙熏得焦黃，人長得伶伶俐俐的，渾都有消息兒，是個一按就的角。他取出煙荷包讓了一圈，沒人，便自在燈上燃了一鍋子，嗞吧嗞吧噴雲吐霧，眼睛骨碌碌地轉來轉去。

那戴總爺卻板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他在邯鄲縣刑名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衙役，若論職分，可說「什麼也不是」，但由於他吃著這份皇糧，便把這裏的鎮長、鎮吏都比下去了。他大咧咧地蹺著二郎坐著，讓煙不，又推開遞來的茶，「咹」了幾聲，說道：「咱們太爺親自點我到這裏來，專門清點外來香客。咹——這個這個咹！這個簿子——」他拍拍半夜時查戶口用的那本冊子，「你們三個在這裏住了十八天了，是還什麼願，要呆這長時辰？咹……再說，你在北京幾開著鋪子，總不是近來的事，怎麼從保定府開出經商引子？這日期也才只有一個月，怎麼瞧都有點驢不對馬。縣尊說，奉了欽差劉大人的憲命，要追查劫銀反賊！凡是引照不合、鋪保不全的過往客商，要一律扣留，送縣甄別……」他吊胃口地清清嗓子，又拉過他方才推開去的茶碗。燕雲忙點頭哈腰賠笑，說道：「戴爺，一瞧您這勢，就知是個明蓋世的，什麼賊能哄過您老的眼呢？我家老太太患了十幾年的痰迷——瘋病！整日丟磚打瓦砸瓶子，不治好了，咱這一家人真沒法了。上回我打邯鄲過，老爺子說，一定要求求呂祖。我在呂祖跟前許燒一百爐香，捐六百六十兩銀子，回去時，得了一個土方兒，我娘的病就好了。這個願心不還還得了？爺您放心！咱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殷殷實實的商家不做，我能去做賊麼？您再瞧我的引子上的印，那日期是接北京引子轉的，我就有十個膽，也不敢在您老跟前使詭計呀！」那戴總爺一口一個「咹」，又道：「我也不想當惡人，咹，你隨我走一趟，咹，對明了你引子，咹，是真的，就放你回來。咹，沖著劉爺，我也得給這點面子。咹。」

「戴爺，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行方便也是積騭麼！」燕雲給皇甫水強遞了個眼。皇甫水強立刻會意，進裏屋取出個桑皮紙小包兒，恭恭敬敬放在姓戴的肘邊。姓戴的看了一眼，說道：「我最煩你們這一套，通衙門你們問問，我過誰的銀子？」燕雲變得嬉皮笑臉，小聲說道：「這是點黃的，不敬意，戴爺帶回去給公子打個鎖兒什麼的。跟來的上下我也不虧待，也有點小奉敬——老黃再把馬搭子裏那五十兩的京錠取來給爺們當茶敬——出門在外的人經不得司。您手抬抬，我們不就過去了？」

聽說是金子，戴總爺眼一閃，咂著嘆道：「誰我和劉爺是朋友呢？打堵牆總比不上修條路，你們說呢？」鎮典史已經得過一份了，眼見又能撈一份子，也高興得瞇眼笑，說道：「劉爺是大本分人，老街坊了，我還不知道？戴總爺只管放心，一百個沒錯！」戴總爺這才起，攥著桑皮紙包兒去了。劉得洋送走他們，返回來，掩上門道：「劉統勛已經在邯鄲下馬，來者不善！你們好好想想，有走風氣的地方沒？我一家老幾十口子人，有個事兒不得了，得早作預備！」

「這是劉統勛的下馬威，想打草驚蛇。」燕雲鎮靜地說道，「我們想了一夜，沒有什麼疏失之，所以不能了方寸。得洋你放心，跟我們一在這守著。不出事最好，出了事也絕不會攀咬你——就說我們拿你家眷當票子[1]

，脅迫你。你是不得已兒才跟著乾的——本來別人並不疑你，你一『預備』，反倒告訴人家了！」

「燕哥別說這話，當年我也不含糊！」劉得洋手中的旱煙在暗中一明一滅，說道：「不過我守這裏，反顯得做張做智。天明我還得去邯鄲城。回車巷朱爺下了帖子請我，務必辰時趕去議事，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朱紹祖的為人，燕雲等三人都曾聽說過。昔日走鏢也和江湖來往甚多，如今雖然洗手，新「龍頭」卻是他的關山門弟子喬申。下九流裏頭什麼唱戲的、剃頭的、算命測字的、風水先生、走街賣藝的、各個水旱碼頭的丐頭、鴇婆子都歸姓喬的管。因此朱紹祖雖然自己金盆洗手了，但在邯鄲城十字街跺跺腳，仍是震得四城。燕雲咬著下沉思著問道：「幾時下的帖子？」

「方才。」劉得洋含著煙袋噴了一口濃霧，「東澡堂里一個修腳的專門騎驢送來的。」

「那肯定和這個戴總沖的一回事！」

「他沒說什麼事。」劉得洋似乎有心事，煩躁地磕了磕煙鍋，卻又立即裝上，說道：「朱爺平時只向府往外保人；從未幫家查賊。」胡印中道：「也許在你上已經聞出什麼味兒了，你賣我們呢！」皇甫水強卻道：「要真聞著味兒，方才這戴總一索子就牽我們走了。我猜姓劉的還是在打草驚蛇。不過，劉統勛這一著棋走得真兇，打炸雷捂耳朵都來不及，我們真得步步小心了！」

燕雲此刻倒有點慌，他在翠紅樓連著出十幾天，都是和小青兒睡到半夜，天不明就走，會不會招人疑心？想想自己在那兒出手也太闊綽，每個晚上都是進門一錠元寶，這種嫖客也太稀了……思量著，心如一團麻，嘬著，盤算了半天才得了主意，說道：「我們空在這兒咬牙磨屁沒用。我明兒和得洋一道進城，他去朱家，我到別觀風。有什麼風吹草，我快著回來報信兒，得洋有信兒，也趕報給你們。這麼著，我們消息兒更靈快些。」

事就這樣決定下來。

劉統勛原估計三天之能尋出線索，誰知第二天中午馬頭便傳來好消息。老茂客棧的二癩子已經馬頭鎮典史捉住；馬頭巡捕申二逃，正在四搜查，報信兒的是四太保廖富華，跑得滿臉滿流汗，見了劉統勛打了個千兒就起，氣吁吁地說道：「富春大哥和鎮里的黃典史親自押著二癩子，申初時牌就能到！」梁富雲在劉統勛跟前站班兒，聽這一說，興得擰著子勁兒，雙手向劉統勛一拱，說道：「爺，您真是神仙！這麼說，朱紹祖那兒肯定也能撈到一笊籬！好爺哩，這事兒窩死小的了。別再我站班兒了，我去回車巷，陪著師爺、師祖在朱紹祖筵上拿人吧！」

「不要急嘛！該用你時候忘不了你。」劉統勛手裏拿著一卷《資治通鑒》，不聲地盤膝坐著聽完，吩咐興兒：「給富華倒茶——用這大碗！嗯，朱紹祖那邊肯定也會有信兒。賊人做這潑天大案，不能不驚邯鄲這道兒上的人。只要有頭緒，拿賊一定你上去！」說話間，高恆笑著從西廂過來，手裏端個大盤子、盛有五六個米粽，還有煮蒜、紅蛋、切糕，頂上還有半隻滷，將盤子直往廖富華懷裏讓，「來來，吃，夥計！這趟子真是難為你！申二竟他媽的也跟賊是一夥的，那點子黃金還是他搜出來的……二癩子我下了多工夫都沒有擒住，他居然敢再回來！」又轉臉對劉統勛道：「這回真虧了你！」

劉統勛見他如此草包，不暗笑，卻揮手眾人出去。高恆見他只是皺眉沉思，忍不住道：「延清，怎麼打起啞謎來了？」劉統勛輕輕甩開搭在前的辮子，說道：「我想勸你持重慎言，這個樣子不。要知道你戴著罪，幾個史有本參劾你呢！」

「是……」高恆無可奈何地看一眼這個鐵臉怪，「全仗大人關照！」

驛站的伙房送來午飯，一盤蒸糕，一碟碎冰糖，幾個米粽，一小碟腌黃瓜和臘炒酸菜，還有幾個雜合面饅頭，這些都是劉統勛自己點的。劉統勛道：「今兒過節，我們不妨奢侈一點，但不能用酒了。你要嫌這裏不自在，還回你房裏用餐就是。」高恆訕訕一笑，卻不敢自行回去，說道：「我還是陪大人一道兒吃吧。你規勸我，那是對我好，敢不遵命！」於是小心翼翼坐在劉統勛的側面，拿起一個饅頭，相了相，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十分謹慎地夾菜配飯。劉統勛講究「食不語」，提起筷子便不再說話。高恆也只好著頭皮陪餐，一餐飯下來，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些什麼。見送來巾櫛，便起站著，一邊揩汗，一邊笑道：「與君一席飯，勝讀十年書——你是欽差，驛站供應有定例的，多要點食有什麼不好？」劉統勛搖著扇子，又捧起了書，說道：「沒讀《左傳》？食者鄙。」高恆見他隨和了些，心裏輕鬆了一點，說道：「欽差在外每天有五兩銀子定補，省了也不歸你自己。尹繼善是清吧？無論在衙外出，吃菜講究著呢！」劉統勛道：「我也吃好的。那年娘娘賜我一個火鍋的湯，我吃得點滴不剩。五兩銀子，夠窮人一年吃的，能買一頭壯牛，能蓋三間茅舍。一頓吃了，豈不造罪？再說，我也怕吃了口。上回我還向皇上奏說，各地驛館拿著庫銀不當回事，倒出去的泔水，豬都吃醉了，滿院裏哼哼著轉。請將供應上的分例酌減一半！」高恆道：「皇上怎麼沒下旨意呢？」劉統勛道：「皇上笑得捧肚子。後來又說，這是員們自不尊重。財賦上的事，剛剛下過以寬為政的詔書，收得了，怕人誤會朝廷又要聚斂。所以就放下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正說閑話，突然大門口一陣聒噪，彷彿有無數人在說話吵，還夾著小孩子吧嘰吧嘰的跑步聲，氣吁吁地喊：「拿住劫道的賊了！快來看啊……」一時驛館的人也都驚了，驛丞、驛卒、廚子都出了房，站在廊下看。劉統勛料是馬頭那邊把人犯帶來了，把手中的書一扔說道：「這什麼統！把閑人趕開——驛站的人各自回房！」高恆幾步出來便傳令，揚手道：「都出去，把人趕開！知會邯鄲縣衙門來人站班，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驛站！」接著才見大太保賈富雲，二太保朱富敏和三太保蔡富清三個人進來，二癩子不是步行，被繩子左一道右一道纏一團，吊在一竹杠子上，由兩個強力壯的漢子抬了進來。此時黃富、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四個太保早已出來接著。那梁富雲一見二癩子，真是氣不打一來，也不等解捆，兜屁就踢一腳，接著又左右開弓「啪啪」打了兩個耳，罵道：「日你姐姐的！」還要打時，見劉統勛搖著步子出來，便住手退下。劉統勛輕蔑地看了一眼二癩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給他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