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果然沒再聽到狼嚎聲。

醉秋換回武袍，看上去又是中規中矩的“統領”了。

但老人們說過，若一個地方長期有“馴鈴”的聲音，們會默認這里是被最強那群人圈起來的地盤，能安分更久。

于是就沒摘掉那掛著小鈴鐺的銀鏈。

近衛統領的武袍是朝廷規定制式，束袖收腰大擺，嚴嚴實實遮到鞋幫。

加上軍械研造司總有許多人來來回回，只要沒靠太近，通常不會留意到鈴鐺聲。

就這麼一直到當月下旬，夜里始終清風雅靜。

*****

近衛日常事務不多，趙渭又不許醉秋隨時跟著。

自從諸事理順，這個統領在軍械研造司還真就了咸魚一條。

這天午睡醒來，聽說潘英、葉知秋領著不當班的武卒在演武場打擂臺，便興沖沖出了崇義園。

卻在門口看到高飲等幾個仁智院的寶貝疙瘩。

這幾人因為接連好眠，今日專程來找醉秋道謝。

仁智院怪人多，說道謝就真只是道謝。

自顧自謝完就跑，半個字的寒暄閑敘都沒有。

從頭到尾沒給醉秋說話的機會。

這行為稍顯詭異，醉秋一路笑到演武場才停住。

潘英小步跑到跟前，樂呵呵拿巾子著滿臉的汗。“咦？您怎麼也來了？”

醉秋手替捋起落發掛到耳后，眼底笑意還未散。“聽說你們在擺擂臺單挑，我來看熱鬧。”

擺擂臺單挑，這是赫山近衛隊的常規娛樂。

規矩簡單：簽定擂主，由擂主點人上臺應戰。

擂臺上是不論職份的，也不講尊老，就比誰厲害。

醉秋早就躍躍試了。

但這擂臺的規矩怪，擂主只能點平級同僚或上司，不能點比自己階低的。

是近衛統領，整個赫山只有趙渭是上司，又無人與平級。

所以只能等別人點名挑戰。

可惜大家礙于是統領，至今沒誰敢做第一個挑戰的出頭鳥。

此時醉秋見潘英被打得滿頭汗，心知和對打的人實力不弱，便好奇問了兩句。

“你方才和誰打的？贏了還是輸了？”

潘英笑容頓失，很不服氣地單手叉腰。

“張燁！他養蓄銳了兩日，占著這個便宜才贏的！”

校尉張燁之前一直帶隊在山下守哨卡，前天醉秋改派彭菱帶隊去將他換回來休整。

而潘英也在前天接了方阿久那隊夜巡，力上多就差著點。

聽見是潘英打輸了，醉秋就明白為什麼氣呼呼了。“張燁贏走你什麼好東西了？”

為了助興，雙方會用一些不太打的小件做賭注。

潘英咬牙切齒：“我娘親手腌的半盒子干！”

家在上邑，要送點東西到手里，得先輾轉到欽州，再從欽州進利州道。

中間要托不同的人轉手幾次，且家也不富裕，所以最多一年給送一回。

“你平常都不舍得敞開吃，怎麼就舍得拿出來做打擂的賭注？”

醉秋滿眼好笑，若有所思。

“張燁拿什麼做賭注誆你的干？”

潘英扁了扁：“趙大人前年送他的一個暗盒。里頭藏著一百枚牛針！有機關控制，可以連發，也可以點……”

醉秋訝異：“這麼厲害？”

雖多用長刀，但從前在北境的實戰中，也曾接過火、火炮之類的。

哪怕并不懂其中原理，也約能明白潘英說的那種盒子不一般。

利用機關將牛針控自如，這肯定比□□里的門道更細、更復雜。

“可不？不足掌大的盒子，厲害得不得了。趙大人的珍寶閣里還有許多厲害寶貝，都是他自己做的。”

潘英咂咂，羨慕又惆悵。

“我饞那個暗盒子很久了。”

醉秋彎了眉眼，打趣道：“估計張燁饞你家的干也很久了。”

潘英用巾子蓋住腦袋，咬牙錯齒。

“我也這麼覺得。他多半就是算計好我近來要巡夜！”

那邊廂，張燁本已經打算下臺，換別人上去做擂主。

遠遠見潘英和醉秋說話，他爽朗大笑起來。

“潘英你怎麼回事？打擂臺輸了還帶找統領告狀的？”

“誰告狀了？我沒有！”

潘英揮著拳頭笑嚷。

“別囂張，你僥幸贏我一次罷了。等我也休整兩天的時候，咱們再來分高低，看我到時把干贏回來！”

張燁哈哈笑：“等你休整時，那半盒干早被我吃了。既不甘心，敢不敢現在就再比一次？”

醉秋笑看他倆相互囂，心極好。

武人勇，爭強好勝對他們來說不是壞事，甚至算優良品質。

潘英晚上還要當值巡夜，不宜太過消耗力。

瞧著醉秋像是心極好，頓時大起了膽子。

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就對張燁喊：“你敢不敢讓我找幫手代戰？”

“若你說的幫手是統領，”張燁出神的笑容，“那我敢啊。”

醉秋歪頭遙擂臺上的張燁，樂了。“朋友，你這語氣，好像很看不起我啊！”

“屬下不敢。”張燁只說了這四個字，便笑而不語。

*****

按照近期當班安排，葉知川負責帶隊在山道來回巡邏。

若有送信件、公文或品被送到山下哨卡，彭菱簽收后就會接給他，再由他帶上山來送達。

仁智院外，趙渭接過葉知川遞來的一封信。

是都督趙縈以私人份寫給他的。

趙渭并不急著拆信，反而瞥了瞥葉知川手上：“那封公函怎麼不給我？”

“哦，這是州府布政司給統領的，”葉知川趕忙道，“聽說統領在演武場，我這就送去。”

按照階，眼下利州就四個人在醉秋之上。

布政司主司柳仁就是其中之一。

趙渭這幾年在赫山，沒太多機會與柳仁面。

但軍械研造司所需的部分錢糧、資都經布政司調度供給，他與柳仁通過公文函件之類，也算有不間接道。

柳仁年紀長，能力也夠，輔佐都督趙縈將利州政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但趙渭對他印象不太好。

因為這人僚習氣很重，還一慣拜高踩低、跟紅頂白。

趙渭想不出柳仁有什麼事由在這時給醉秋發公函。

既指名道姓是給醉秋的，趙渭再犯嘀咕也不會背后私拆下屬信件。

正好今日不算太忙，他就和葉知川一起去了演武場。

*****

趙渭到演武場時，正趕上醉秋和張燁在擂臺上談賭注。

“若統領輸了，”張燁左右轉脖頸，獅子大開口，“我要您送給趙大人的那種茶。聽說滋味頂好。”

醉秋兩手一攤：“破雪青？沒了，我全給趙大人了。”

張燁嘿嘿壞笑：“那您就得去找趙大人要回來一些，再給我。敢不敢？”

“張燁啊張燁，看著你濃眉大眼的，沒想到滿肚子壞水兒。”

分明是故意整，想看厚著臉皮去找頂頭上司，要回自己早就送出去的東西。

醉秋擺擺手，笑意飛揚。

“拉倒吧，別想那麼多。你贏不了。”

眾目睽睽下，這就算默許了張燁提的條件。

回廊下，趙渭搭著葉知川的肩，著擂臺上準備開打的二人，嗤笑。

“毫無懸念，有什麼好打的。”

張燁在這里當差都四年了。

他有幾斤幾兩，趙渭還能不清楚？

憑早前在醉秋在林子里那一出，就知張燁本不夠給塞牙。

“那可不一定。這幾日統領有破綻，自己可能沒留意。”

葉知川也在林子里見識過醉秋的手。

但他還是有不同看法。

“張燁今日勝算很大。”

趙渭眉心微蹙：“什麼破綻？”

他好些天沒單獨見過醉秋了，不明白葉知川口中的破綻是什麼意思。

沒等葉知川回答，擂臺上的兩人已相互行完禮，正式開打。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著臺上，演武場安靜得落針可聞。

醉秋才有作，立刻震響了腳踝上的小鈴鐺。

對面的張燁角都快咧到耳朵。

他顯然就是因為這個破綻，才突然有了挑戰醉秋的信心。

“原來如此。可惜……”移影間，醉秋的雙眼瞇彎月牙。

可惜什麼？張燁沒來得及問出口。

眨眼之間，醉秋已掠近。

張燁雖能憑鈴鐺聲預判的作走向，但本無法做出有效應對。

因為沒有時間，也沒給余地。

太快了。

不但疾如閃電，還剛猛利落。

在絕對優勢的速度和力量面前，技巧往往蒼白無力，毫無施展余地。

醉秋本沒有任何多余花招。

撲趨近后，屈起的右肘立刻準抵在張燁頜下。

這角度刁鉆狠辣，再往下寸許就能鎖。

若兩人真是敵對關系，此時只需全力一擊，張燁就會因骨碎裂而當場升天。

張燁被驚出滿冷汗，腦中有一瞬空白。

甚至有種“我面對的可能不是個人，本是門火炮”的無助。

“可惜，我就是渾掛滿鈴鐺，你也贏不了。”

醉秋抓住他呆滯的瞬時，直接將他摜翻在地。

“誰告訴你，能預判我的作方向，就一定躲得過？”

躺在地上的張燁回過神，齜牙咧，笑得懊惱。

“服氣了。怪我安逸太久，忘了統領是在北境戰場生死歷練出來的。”

“那不重要。”

醉秋垂頸俯視他，勾勾手指，笑得不懷好意。

“快，干和暗盒子，都歸我了。”

*****

醉秋將干還給潘英，順手將那暗盒子揣到懷里，這才走到廊下。

“趙大人，你來看我和人打擂臺？”

“當我和你一樣閑？”趙渭酸溜溜白一眼。

現在的醉秋，絕對是整個赫山最沒正事的。

而趙渭卻忙陀螺。

看著醉秋元氣滿滿的笑容，趙渭覺得自己好心酸。

他將那封公函遞過去。“給你的。估計是布政司主司柳仁的手筆。”

醉秋接過公函，低頭就拆。

口中還噙笑嘟囔：“肖虎和葉知川是皮了吧？居然勞煩趙大人為我跑送信。”

肖虎每天都在仁智院附近候著，像這種臨時跑的差事，趙渭吩咐給他就可以的。

“不關他倆的事。我特地過來的。”

趙渭從容解釋。

“布政司柳仁最沒事找事。若他信中對你有所刁難，我及時知曉，也好及時應對。”

他是軍械研造司的主，醉秋是他的下屬，他當然該護短。

就是這麼簡單的理由。

展閱那公函的過程中，醉秋臉上笑容漸漸消失。

最終，緩緩將信紙團進掌心。

深吸一口氣，抿，強行咽下滿腔激烈的“肺腑之言”。

“怎麼回事？”趙渭皺眉，出手去，“柳仁想做什麼？”

醉秋將紙團放在他手上，咬牙悶聲。“他可能是想死。”

趙渭展開那張皺的紙團，片刻后也面冷笑。

“那就讓他死去吧。”

讓赫山軍械研造司的近衛統領去陪坐宴，接待承恩侯之子？

柳仁這老王八，是想打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