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間連見了兩回沈孝，弄得李述心神不寧，當天晚上便沒睡好，做了半夜的夢。

夢里頭盡是那一夜的風。

萬萬沒想到，李述也有做春夢的一天。

因了夜里沒睡好，李述本想睡個懶覺的，可偏偏宮里頭來人了，說是圣上傳召，于是天還沒亮李述就被紅螺搖醒，閉著眼睛坐在鏡前。

臉、梳頭、上妝、捧各侍井然有序，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李述覺得自己不過打了個盹兒，一抬眼面容與發飾已經好了。

銅鏡中是一張清秀的鵝蛋臉，算不上傾城之，但五也是小巧玲瓏，按說是和清秀的氣質，可偏偏眉梢眼角、鼻梁角都以尖收尾，平添了幾分淡漠。尤其是眼角尖，眼珠偏冷，便總出厭世般的疏離冷淡。

大鄴婦人以雍容華貴、凝脂為，因此李述并當不起“”這一字。

因今日要面見圣上，故侍給將眼尾延長、眼頭淡化，面上那疏離的冷意才和了許多。

一套新作的紅瑪瑙頭面與相映襯，愈發顯得瓷白。步搖與玉釵相映輝，可偏偏另外一只斜簪的金釵破壞了那金釵十分樸素，通沒有任何雕飾，且也十分黯淡，似乎是多年前的舊。

別說是公主，便是紅螺都瞧不起這樣的金釵的。

可沒人知道為什麼向來豪奢的平公主，日日都戴著這樣寒酸的金釵。

梳妝完畢，七八個侍一字排開，一人手上捧著一件華服，李述正漫不經心地挑服，忽聽門外頭小黃門弓著腰報信，“公主，駙馬爺已在影壁候著了。”

李述疑道，“父皇又不傳召他，他等我干什麼”

小黃門道，“東宮傳召，駙馬爺要進宮面見太子。駙馬爺說是既然您也要進宮，他便等公主一會兒，跟您一道走。”

李述嗤笑了一聲。

崔進之等太從西邊出來了。怕不是專程為了等，而是有事要跟說罷。若非有正經事，他們夫妻二人是不可能見面的。

既然是他有事求，那便在影壁慢慢候著吧，反正時間還多，等著午飯時進宮就行了。

李述慢悠悠地換了裳，又慢悠悠地對著鏡子瞧了瞧妝面，直到太慢慢升起，瞧著快巳時了，才不不慢地人準備車馬，往外走去。

影壁崔進之已等了兩刻鐘，他有些不耐煩，眉皺著，閉著眼似在閉目養神。

李述走近了，看到他眼下微微烏黑，似是近來沒有睡好。

李述依稀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他時候，那年偏僻荒遠的宮殿中，雜草蓬生長，被人忘在荒僻的宮殿里，幾乎要被雜草埋沒。華貴的年郎走了進來，滿院的破敗中，他是唯一的蓬生氣。

他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相貌依稀能與記憶中那張年的臉重合起來，可那蓬的年生氣卻完全被消磨。

如今他深鎖眉頭，像朝堂上任何一個老謀深算的員一樣，在謀略與政事中浮浮沉沉。

十年過去了，李述再也不是偏僻宮殿中不寵的庶，崔進之也從一個浪年郎變了沉穩的模樣。

李述回過神來，見崔進之已然睜開眼，他目深深，定定看向。

這樣的目寓意很明確他有政事要與商議。

李述則冷淡地點了點頭，道，“走吧”，說罷邁步出門。

車馬駛過十三王坊寬闊的街道，聲音粼粼，愈發趁得車廂詭異的靜默。崔進之與李述各坐在馬車一側。

他們二人已很久很久沒有獨一室了，李述一時竟覺得連他的呼吸都無法忍。

打破沉默，開口道，“有什麼事，說罷。”

崔進之目抬起，落在李述臉上，“你知道皇上今日召你是為什麼嗎”

李述卻沒有立刻回答崔進之的問題，微仰著頭，定定看著崔進之，直將崔進之看得些許尷尬，這才出個淡漠的笑，“為新科狀元沈孝。”

崔進之微挑了挑眉，顯然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

李述淡淡道，“昨日新科宴，新科狀元剛正式個臉，想來近日就要給他授吧。父皇欣賞沈孝的才華，親自將他點做了狀元郎，想來要給他授的職也低不了。只是”

李述冷笑一聲，接著道，“只是朝堂上的職都被世家大族把持，他們如何愿意拱手將好職位讓給一個寒門呢太子靠得就是那些世家大族支撐著，休戚與共，太子自然也不同意父皇給沈孝定的職。父皇愁啊，邊沒個說話的人，只能把我進宮里頭去哄哄他老人家。”

李述眉微微揚起，“我說得對不對”

對面的崔進之目中出欣賞，他笑了笑，“朝堂上沒有能瞞過你的事。”

李述卻對他的欣賞與恭維視而不見，別過頭去，語氣淡淡，“不止于此，我還知道你今日找我所為

何事。”

“你希我待會兒在父皇邊吹吹風，勸父皇給沈孝隨便封個就得了，是不是”

崔進之勾起笑來，“你猜的都對，只是一點錯了：這不是我希，而是太子希。”

“哦”

李述恍然大悟，點了點頭，目落在崔進之上，尖銳而犀利，“真是太子的一條好狗。”

聽李述如此形容他，崔進之卻也不惱，反而輕笑了笑，“雀奴，你我都一樣，離了太子，我們都沒法在朝堂上好好活下去。”

他的嗓音低而綿長，像是擱置了多年的沉香水，笑聲仿佛就響在耳畔，極好聽。可李述分明記得他年時候，有一幅清亮且不諳世事的好嗓音。

十年過去了，他們彼此真的都變了太多。

聽到崔進之的話，李述的臉慢慢凝住了。

是啊，還笑話崔進之，李述不也是太子的一條好狗麼。

靠在車壁上，慢慢地，勾了個無聲的諷笑，“我知道了，我會勸父皇打消這個念頭的。”

李述雖是庶出，母親不過是低賤的舞，且去世得早，但打小就聰明，對朝政有獨特的見解，正元帝很喜歡與李述商議政事。

正事已畢，二人相對無言坐在車廂里。李述看見崔進之眼下的烏黑，猜他最近想來政事忙碌，休息不好。到底是有些心疼的，清了清嗓，狀似不經意問道，“永通渠那邊修得怎麼樣了”

永通渠是長安城城南的一條水渠，連接江南的水運。往年關中大旱，南邊的糧都是經由永通渠運進城里的。只是今年實在旱地厲害，永通渠又年久失修，行不了船了，南邊的糧沒法運關中。

太子管著工部，修水渠的事全由太子負責，征發了一批又一批的民工，可工期就是進展緩慢，如今都三個月了，永通渠連一半都沒修。皇上天天罵太子無能，太子沒法子，只能征調兵部，希崔進之帶兵去工地現場督促工期，務必要在三個月完工，不然這旱災可就真無法控制了。

崔進之聞言嘆了口氣，了眉心，“永通渠還不就那樣子，民工干活慢得很，縱然如今我帶兵去督工，甚至還殺了幾個帶頭憊懶的，可剩下的人干活依舊懶懶散散，仿佛本不怕死。”

“哧”李述諷笑了一聲。

崔進之皺眉，“有什麼好笑的”

李述道，“笑你和太子都是蠢人。”

崔進之的面沉了下來，“李述，有話直說，別怪氣。”

方才有求于，便做“雀奴”，這會兒不高興了，便連名帶姓地。

李述上諷笑不減，“你們本來就蠢，怎麼，還不能說了你知道如今長安城的糧價已經飆升到多錢一斗了嗎”

崔進之搖了搖頭。貴族世家出的貴公子，哪里會關心民間一斗米的價格。

李述道，“百錢一斗。可民工的徭役卻也是一月百錢。累死累活干一個月，才能買一斗米，夠全家人吃幾天他們怎麼可能拼力氣干活”

崔進之皺了皺眉，“可若是早日將永通渠修通，南邊的糧便可早日運回長安城，倒是糧價自然便降下來了。”

李述聲音卻冷，“眼前人就要死，誰還管日后的事”

崔進之沉著，“你的意思是工部該給民工提高工錢。”

卻聽李述又諷笑了一聲，“錢旱災繼續，糧價只漲不跌，今日百錢一斗米，明日可能千錢一斗米，太子漲錢的速度夠得上糧價的速度”

李述將車簾掀開，車外路過一座又一座的王公宅邸，二皇子府的牌匾一晃而過。李述眼底不帶一，漠然道，“崔進之，你說得對，我和你都是太子這條繩上的螞蚱，太子若是在父皇那里失了寵，你我在這朝堂上也混不下去了。我給你們指一條明路，能不能把二皇子下去，就在這一舉了。”

“什麼明路”

“四個字：以糧代錢。”

“以糧代錢”

崔進之怔了片刻，很快就明白過來這四個字的意思。他眼睛一亮，喊道，“停車，快停車”

車馬停了下來，崔進之掀開車簾徑直跳下了車。

車外傳來嘶鳴聲，很快一陣馬蹄聲揚長而去。

崔進之縱馬走了。他急著去東宮跟太子商量“以糧代錢”的事。

李述沉默地坐在車廂里，看著崔進之縱馬而去。

半晌沒有說話。

沒有命令，車夫不敢彈，可在外頭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卻還沒聽到公主吩咐。車夫忍不住請示道，“公主”

李述仿佛才回過神來，“繼續走吧。”

將目從車外收回，對自己了個無聲的諷笑。

笑自己，上也就這麼點值得利用的價值了，否則崔進之連話都不會同講。